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令学生信服
有人悲观地认为,中国年轻人缺乏信仰。有的大学思政课老师直言,再用灌输的教学方法不管用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许兴亚愤愤不平:“如果理论讲的是一套,而我们自己做的是另一套,即便我们课教的再好,也会事倍功半。”
如何增强马克思主义的说服力?许兴亚认为,教好思政课的前提,就是老师自己不仅要“自信”,而且要精通马克思主义。精通的标准是什么?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教师为例,除了要熟悉马克思主义文本之外,还必须熟悉经济史、经济思想史、数学和西方经济学。
在大学的课堂上,有的思政课老师不愿鼓励学生提问题。他说:“一定要允许学生讲实话。”在大家都关心的重大现实问题上,他认为绝对应该去触碰和解释。有很多思政课老师会遇到同学提问: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对于中国来说哪个更好?
他并没有机械地解释:“马克思主义最先肯定了资本主义的历史使命……就在于资本主义不顾一切地发展了人类社会的生产力。”许兴亚点出其中的问题:这种发展,是要以牺牲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环境和资源的破坏),以及牺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导致两极分化)为代价的。
他提出要用社会主义的方式发展生产力,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社会主义国家来说,它的任何一个部门、地方和单位的发展,都不能唯GDP的马首是瞻,而是要同时兼顾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以及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和谐发展。
他的答案还有待于在实践中进一步证明。不过,对于学生来说,却无疑提供了新的视角。
由于妻子是许兴亚的学生,河南大学青年教师郭广遇到困惑时,也会找他“闲聊”。“与很多老师不一样,许老师是真的信仰马克思主义,而且他有水平把理论激活,用来解释现实的现象。”博士研究生出身的郭广很服气。
赵海亭也是许兴亚的博士生,专注是他对许老师最大的印象,用言传身教的方式,不会让学生感到老师只是课堂上讲授马克思主义“高调”,自己也信仰,而且作为老师一丝不苟,这种力量无形之中传导到学生心里,反而让学生规约起自己的行为。
拿着一个旧公文包,讲课的时候不用电脑,坐定,摊开一本书。从来也不低头看,就给学生“干讲”,案例和故事信手拈来。两三个小时的课程,声音保持洪亮,中间只会下课一次,对于70岁的老人来说,说到兴奋时,谁也不能打扰到他。
有一次上课,许兴亚接到一个电话,匆匆说完就继续上课。直到从容讲完,学生下课的时候,他的学生刘宁静才发现,许老师的儿子没有带家门钥匙,为了找许老师拿钥匙,在教室外等了足足一个小时。
“他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穿透力。”这是2016级政治经济学全日制博士生李鸿宽对他的印象,言语中透露出一股正气,不自觉地学生就被带入到他的逻辑“旋涡”之中,时不时地思想相互碰撞。
学生论文3万字,他最多一篇批注了2.7万字
在一些大学生眼里,思政课听不听无所谓,反正最后都能通过;有的学生哭哭啼啼找到老师,说要出国,学分绩点要高一点,有的老师也会心一软,高抬贵手不给学生“挡路”,或许高分过关。
在河南大学,年过七旬的许兴亚老师如同匠人,批改作业就像一针一线地绣花,能熬10个通宵,平均一天改6份作业,把全班61位同学的作业逐字逐句批改,写下17838字的批语,90%同学重做作业,却没有一个心里不服。
他的批语绵里藏针:“S同学并2010级全体研究生:你们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课程论文(试卷)我已看过。但是很遗憾,除了极少数同学的试卷基本合格以外,绝大多数(90%以上)均不符合要求,因此无法评定成绩。现把考试要求重申如下,盼立即重做,并限一周时间交稿。”
许兴亚的头衔有很多,不过他并不在意。在学生的眼里,他是国内知名的《资本论》和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专家。
“许老师的作业都是这样改的,是常态,不奇怪!”刘宁静从硕士到博士都是他的学生。作为曾经的助教,她在整理电脑时看到几年前的材料,感动之余,坦言许老的作风也改变了她自己。
论文抄袭、引用错误、错别字,许兴亚对这些问题“过敏”。他发现近些年,学生学习态度不如以前了。不过,他还是执拗地像啄木鸟一样揪出这些问题。
“千万不要用别人的东西代替自己的原创!那不仅没好处,还可能会陷入误区。”——对西方经济学N同学的作业批注。
“不是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1979年版第687页’上,而是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1960年版第24页’上,所引的文字也不对……”——区域经济学X同学的论文中11处引用被他一一纠正。
“文字没有校对,太草率。例如‘相对过刹人口’‘马克忍’‘资本主义侧度’等,太扎眼了。”——在金融学W同学的作业中他如是写道。
他在批改作业时,仍然像一个刚教书的小伙子一样,让自己慢工出细活。“我很苦恼!我看到了他们文章中的毛病,如果不指出来,过了我这个‘村’,也许就没有这个‘店’了。”有人认为,他是播下“龙种”收获“跳蚤”,不划算。他却坚持教书育人就是师父带徒弟,以身作则才是基本的传承。
顺水推舟卖一个人情?许兴亚可不干。2000年,一位在职的领导干部以同等学力申请政治经济学专业的硕士学位,由他做导师。拿到该同志的论文初稿,他发现问题很大:一篇原本应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学位论文,却完全按照西方经济学的观点完成。
“3万字的论文,我写了2.7万字的批注。”许兴亚说,“我面对的不仅是这篇论文,而是这些理论和倾向。所以后来我又整理了一下,作为一篇论文发表了。”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辗转找到《当代经济研究杂志》2000年第一期,这篇名为《对一篇经济学硕士学位论文初稿的意见》就刊载其中。他在文章最后写了一段话:“值得欣慰的是,该同志已另行选题,并已顺利地通过了论文答辩。因篇幅所限,并为保护原作者起见,原文不再一并提供。”
没时间发表学术论文的教授,时间都去哪了
2016年6月,许老师办理了退休手续,2017年送完最后一届博士生。在他的博士后韩宝华看来,“许老师实在太累了!”他还要照顾身患帕金森病和脊髓炎的老伴,连喝水、上厕所、穿衣服都需要许老师一手照料。
步入晚年的他用自己的方式与时间赛跑,只有等老伴休息后,时间才属于自己。韩宝华收到他的批改意见和邮件,通常都在凌晨三四点了。
去年秋天,韩宝华早上在学校附近菜市场,偶遇许老师。她走近才发现,老师拿着一把钱,慌慌张张抽出几张付钱。一问才知道,他通宵给博士生改毕业论文,天亮了才着急出来买菜,为老伴做饭,还要赶去新校区参加博士论文答辩。
“我不知道许老师改我的论文。”博士生刘宁静对记者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在她博士毕业论文答辩的前一晚,已经通过专家外审,再次给许老师发了一份,以便告知。没想到第二天清早,她就收到许老师的新邮件,30万字的论文又少了1.7万字,代价是许老师花了一个通宵修改。
如今,刘宁静已经成为河南农业大学的一位思政课老师,这件事印刻在她心里,只要学生有论文需要指导,不管多忙,她都尽力指导。理由很简单,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学术传承。
作为思政课教师,郭广和韩宝华夫妇不管平时有多忙,只要学生有困难,他们都会去“搭把手”,帮着困难的学生找兼职,甚至还负责给毕业学生介绍对象,“这是老师对我们德育上的传承。”韩宝华说。
与其他老人不一样,许兴亚没有闲暇来颐养天年。尤其是在最近五六年,几乎没有发论文,“我觉得挺‘苦’的,没办法,指导学生的文章中出现了问题,那就是自己的失职。”有人觉得指导了学生耽误了科研,他却看得很开:“难免仍有顾此失彼的时候。”
“没到站”他却主动“辞官”
再回到30多年前。在内蒙古农村扎根10年,考上河南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他留校工作了。用现在的年轻人的话,许兴亚的故事就是一锅“励志鸡汤”。翌年,他就开始为研究生讲授《资本论》。1984~1985年,他倡议成立了经济研究所。1986年,他被首批破格晋升为副教授,当年全省文科只有4人。其间,他也曾有机会“跳槽”去政府部门工作,最终还是选择留下安心做老师。
安于现状做“教书匠”,他并不甘心,而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研究所恢复为经济系,把它从“母系”剥离出来,这是一段让他引以为傲的坚持。这意味着带走了学术带头人和一批老师,有人不乐意了。有一年春节,本该为每人发100元福利,却有人对研究所的16名老师“断了炊”。许兴亚着急了,他跑到学校借钱让老师们过了节。
成立了经济系,再到成立了新经贸学院(后更名为经济学院),他自己也成了新中国成立后河南大学历史上的首任系主任和院长。别人眼里,他当了官,他却最在乎“老师”这一称呼。有学生称他“院长”,他拉下脸不高兴,非要更正为老师。担任行政职务之后,他没有为自己减免过教学工作量。
学者在高校担任行政职务,会占用了研究时间,是否值当?
“必须要有人为此做出必要的牺牲。”许兴亚这样回应,他做了一个让同事“惊掉下巴”的决定——辞去院长和研究所所长的职务,此时是新经贸学院成立的第二年,他还没到退休年龄。
理由很简单,他认为应该挽留人才,也要为继任者腾“位子”。他曾向学校打报告建议:所长、副所长应当实行任期制,由符合条件的教授轮流担任。
回归学术,就像一棵老树重新焕发生机,他一下子被激活了,给学生上课、搞研究、参加国内外学术活动,没有行政职务,不变的是忙碌,唯一改变的是,他更纯粹了。
身体力行比说教更有穿透力
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与建设工程成员、中国《资本论》研究会副会长、校特聘教授和博士生导师,许兴亚带着这些标签,实际上,他的家庭状况,却是磕磕绊绊。
在采访快结束的时候,学生韩宝华和刘宁静谈及此事都忍不住落泪。一位“超期服役”10多年的老教授,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顾病中的老伴,负担实在太重了。就在几年前,这对老夫妻还网购了一辆老年代步车,他每天按时带老伴去护城河边公园锻炼1小时。
许兴亚没有什么家产。儿子做生意失败,把唯一的一套私房卖了。“我现在住的也是周转房,无产权,是2003年任特聘教授按学校的政策分配给我的。”尽管两个儿子年龄不小了却没有自己的住房。
许兴亚这样做是不是没有人情味?“贫穷也不是光荣的事。”他谈到对孩子的亏欠,始终感到十分愧疚和自责。
国内著名马克思主义及其政治经济学理论专家、曾经担任过武汉大学校长的顾海良教授,是许兴亚的挚友。他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以许兴亚的水平通过学术影响力来改善生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把教学和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把精力放在学生身上,难能可贵呀!”
李保民是许老师的学生,如今已是河南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他说起了一件事,许兴亚的导师周守正去世之后,师母最大的愿望是学生们能整理出版其遗稿。许兴亚应承下来了。即便没有任何经费,也没有助手,他把发黄的手稿,一字字地敲到电脑里。
对于许老师对自己的影响,他的学生们早已形成共识:都说这个时代对年轻人思想引导难了,但相比于单薄的信息传递,身体力行的影响更加厚重,因为这是一种无声的传承,或许这是许老用心良苦破解当下思政课教育难题的“笨办法”,但却恰恰也是开启年轻人信仰的一把钥匙。身体力行,让知识跨越鸿沟,变得更有说服力;无声的传承,让精神力透纸背,穿越时间和空间。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