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出现于唐朝,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至于最早出现于唐朝何时,则有很多种说法。清代的袁枚说,“书院的名字从唐玄宗开始,那时候有了丽正书院、集贤书院”;学者邓洪波在《中国书院史》中说,最早使用“书院”名字的不是唐玄宗时期的官府书院,而是更早的民间书院。
感谢唐朝,除了书院,还诞生了另一种闪耀在中华文化浩瀚星空中的东西——唐诗。诗人游走于庙堂与江湖,无意中留下了关于书院的蛛丝马迹。尽管这些书院已经烟消云散,别说断壁残垣了,连名字都可能埋没在历史的灰烬中,但唐诗为他们留下了最文艺的墓志铭,以及当年的风流岁月。
据邓洪波考证,唐诗中涉及书院的作品,除了明确表示写的是丽正、集贤两家天字号书院之外,其他至少还有14首,写的是13家民间书院。
“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719~788),写过一首《题玉真观李泌书院》:“白云斜日影深松,玉宇瑶坛知几重。把酒题诗人散后,华阳洞里有疏钟。”
李泌(722~789)和韩翃是同时代人,历仕四朝,是唐朝中期著名的政治家。他在唐玄宗天宝年间(742~755)到唐代宗即位(762)期间,两度隐居衡山,“李泌书院”也很可能建于此时此地。
白云、斜日、松影、瑶坛、疏钟,这些意象组合起来的宁谧意境,是当时文人追求的超然世外的书院景致。本来嘛,朝堂不如意才会想来书院隐居,一朝得天子赏识,征途依然是星辰大海。后来,李泌在唐德宗时入朝拜相封侯,皇帝还不准他辞职,仙风道骨的他,68岁时病逝在了岗位上。
不知道贵为“邺县侯”的李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不会怀念那个收留过不得志的自己的书院?
另一位“大历十才子”(这个男团的出镜率有点高)卢纶(748?~约799),写过一首《同耿拾遗春中题第四郎新修书院》:“得接西园会,多因野性同。引藤连树影,移石间花丛。学就晨昏外,欢生礼乐中。春游随墨客,夜宿伴潜公。散帙灯惊燕,开帘月带风。朝朝在门下,自与五侯通。”
卢纶不是一个考试型选手,屡试不第,还好他交游广泛,是一个成功的社交达人,而且最终借此步入仕途。从这首诗描写的氛围来看,是一场比较高端的聚会,所以推断书院的创办时间,应该是在卢纶走上人生巅峰之后的大历年间(766~779)。“学就晨昏”“朝朝门下”等描写,说明当时的书院已经开展了教学活动;“得接西园会,多因野性同”也像是一种学术同好的交流场景。
热爱交际的卢纶还写过另一首关于书院的诗《宴赵氏昆季书院因与会文并率尔投赠》:“诗礼挹馀波,相欢在琢磨。琴尊方会集,珠玉忽骈罗。谢族风流盛,于门福庆多。花攒骐骥枥,锦绚凤凰窠。咏雪因饶妹,书经为爱鹅。仍闻广练被,更有远儒过。”
这个名为“赵氏昆季”的书院,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有关学术的盛名。但它集宴乐、讲学、会文、品诗等多种功能于一体,充满了自由的学术空气,为我们留下了书院在幼年时无拘无束的样貌。
大历年间,还有两位诗人留下了书院的诗作,王建(768~835)的《杜中丞书院新移小竹》和于鹄(生卒年不详)的《题宇文褧山寺读书院》。
我们说说前者。王建是大历十年(775)的进士,但他门第衰微,一生潦倒,也因为此,他有了大量接触普通人生活的机会,写诗不矫情,爱用白描。“此地本无竹,远从山寺移。经年求养法,隔日记浇时。嫩绿卷新叶,残黄收故枝。色经寒不动,声与静相宜。爱护出常数,稀稠看自知。贫来缘未有,客散独行迟。”
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了唐代人对一间书院的环境要求,当务之急是要种竹子,重要到要特地写一首诗来记录。他们看中竹子不畏寒霜、修身养性的儒家本色,“不可使居无竹”已经是当时士大夫的装潢爱好。而竹子是从寺院移植过来的,看来儒家和道家也有良好的互动关系。
关于书院的环境,杨巨源(755~?)在《题五老峰下费君书院》中写道:“解向花间栽碧松,门前不负老人峰。已将心事随身隐,认得溪云第几重。”杨发(生卒年不详)在《南溪书院》中写道:“茅屋住来久,山深不置门。草生垂井口,花发接篱根。入院将雏鸟,攀萝抱子猿。曾逢异人说,风景似桃源。”
此外,还有贾岛(779~843)的《田将军书院》,“满庭花木半新栽,石自平湖远岸来。笋迸邻家还长竹,地经山雨几层苔。井当深夜泉微上,阁入高秋户尽开。行背曲江谁到此,琴书锁著未朝回”;李群玉(808~862)的《书院二小松》,“一双幽色出凡尘,数粒秋烟二尺鳞。从此静窗闻细韵,琴声长伴读书人”。
松竹、深山、奇石、花木……这些诗中的书院,都是一个个远离红尘的世外桃源,和官府的关系渐行渐远,读书成为一种心灵的需求,应试的吸引力变得没那么大了。
甚至到了后来,曹唐(797?~866?)的《题子侄书院双松》和齐已(约863~约937)的《宿沈彬进士书院》,这两位,一个当过道士,一个是唐朝晚期著名僧人,而且题中的那位沈彬也是屡试不第。儒释道三家一起退守江湖,成为当时流行的景象。
然而,“旧山春暖生薇蕨,大国尘昏惧杀伤。应有太平时节在,寒宵未卧共思量”,齐己也在诗中毫不避讳地揭开了唐王朝政治腐败、战火连绵、民不聊生的积伤。尽管他身处貌似江湖之远的书院,但忧心的仍是家国。家事国事天下事,在这风声雨声读书声中,为知识分子所深深忧思,这样的景象,会在今后的书院史中不断重现。
唐诗中的书院,经历了唐朝由盛而衰的大转折。书院在乱世中,犹如持节而望的守夜人,也许远离中心,但未曾缺席。唐朝的书院几乎都是士大夫的私人读书场所,作为一种新的民间文化机构,它将在千余年中不断迭代更新,从一隅走向公众,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