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歪歪地戴在父亲花白的头上,他大概有点不好意思,左手抬起来,摸了摸耳朵,脸上笑容荡漾开来,奇怪的是,那张57岁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任何皱纹。被太阳晒成褐色的皮肤,光滑且泛着亮光。我知道,妹妹一定是开了磨皮美颜功能。
10月3日是父亲的生日,母亲叫了几个亲戚去附近饭馆里吃饭。那顶金黄色的、像欧洲国王王冠的纸壳装饰,是生日蛋糕店送的。我有事没回去,只能在朋友圈里点了个赞。父亲能出席,大概也是百忙之中抽了点时间。
不开玩笑,父亲很忙的。他现在做一点小生意,给人家送货。亲戚们聚餐,电话三请都请不到。每次我回老家也是如此,刚聊两句,或者刚吃完饭,电话一响,他简单问一下地址,穿上那件深绿色的大褂子——和医生的白大褂一样,那是他的工作装——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就出去了。
有时候,我坐在沙发上看他拉开屋门,正值下午,西南侧的太阳把暖黄色的光洒进走廊里,照在他身上,那一头白发竟然还有反光效果。忽然就想到了一个词,高光时刻。按照传统文学里表达感情的套路,此刻,我心里应该觉得父亲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不过,恰恰相反,他反而比以往矮了很多——再高大就要撞到门框了,1米8的他,下意识地低头弯腰,走出家门。
我对父亲弓着背、弯着腰的样子很熟悉。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左手按在降压杆上,右手握着柴油机的摇把,迅速摇动。现在车辆的发动机,都是电打火,但20多年前,农村大多还是手摇启动的机器。
父亲全身的力气都要集中在右臂上,迅速转动摇把,等到越来越快,在某个节点,忽然松开降压杆,柴油机就突突突地启动了,这时候最危险,摇把要及时从车身上撤出,否则转速太快,很容易失控打到人。
后来我问过他,那是1989年的事儿了。当时中国已经改革开放了10多年,东南沿海的人们,早就先富起来。只是跟城市相比,农村变化总是缓慢很多,人们头脑里还装着很多旧有的东西。
好在,父亲年轻,正是不太安分的年龄。这一年,他和母亲商量,要做点小生意。
之前我一直觉得,父亲过于本分、老实,并没有商业头脑。现在想来,我还是不了解他。父亲选定的创业方向,是民以食为天的食品行业——很有眼光,几乎算是一个基业长青的领域。
他和母亲东拼西凑了1700元,请人从四川买了一台轧面机,开始了制作面条的生意。每天早晨,母亲准备早饭,他就去收拾机器——机器技术含量低,不热机的话,面条轧不成形。
父亲有过一个本,上面一笔笔记着每天的收入情况。多的时候,一天1000多斤,一斤3分钱,一天挣30元。当然,大部分时候到不了,一年算下来,除掉油费,能剩下3000多元。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农村,这不算多,但也说不上太少。
唯一的问题是,人工成本太高。父亲和母亲整天就要待在作坊里,有时候还需要亲人帮忙。地里完全顾不上。当时小生意只能算副业,农民的主业仍然是种地。大概也是听了很多人的建议,父亲把眼看在往上走的这个创业项目卖掉了。
这次“十一”长假,一个朋友谈起他身边的一个富豪,对方最早就是做轧面作坊的,实现了原始积累后,转向面粉厂生意,现在在当地也算富甲一方。想起父亲那次无疾而终的创业,我心里暗自盘算,自己就这么错过了一次当“富二代”的机会。
之后,打了几年工,父亲不甘心,又尝试过几次其它的创业,买了烟丝机,加工烟丝;承包工程,做包工头。情况都不是太好,没有赚太多钱。直到我上初中,他开始做送货的生意,家里收入才逐渐好转。虽然我已经和“富二代”无缘,但终于也算衣食无忧了。
有时候回家闲聊,父辈嘛,总是会忆苦思甜,讲起他们年轻时在生产队受过的苦。对比起来,真是多亏了政策发生变化,虽然父亲没能成为大富翁,我也没办法在微博上炫富,但1978年之后的中国社会,给了父亲不断尝试新变化的机会。
想到这里,我倒是非常能理解他为何那么一心扑在生意上了。他经历过那样一个变化的时代,一次次从失败里走出来,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收益还算不错的事业,当然要努力做下去。我们没有经历过那段历史,只道这个时代是寻常,却很少能意识到,父辈们曾经走得多么艰难,才终于换来今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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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