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广州天河警方通报:“健康猫”平台高管杨某力等7名嫌疑人因涉嫌集资诈骗罪,已于9月30日被天河区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警方现已冻结涉案账号23个,冻结涉案资金220余万元,查封汽车1辆,扣押汽车1辆。目前,天河警方已经调取涉案平台相关数据,正全力开展平台涉案数据分析、资金流向等侦办工作,将适时向社会公众通报案件进展。
这是自今年8月互联网体育O2O公司“健康猫”爆雷事件发酵后,“私教”们得到的关于案件最明确的一个消息。
创立3年,已至C轮的公司“健康猫”官方宣传以“科技共享的商业模式”支持退役运动员和高校的体育生创新创业,最初以健身行业私教O2O教学服务起家的模式,吸引了不少退役运动员、体育老师及高校学生成为平台“私教”。
然而,走进“健康猫”的私教却发现,这一符合体育人需求的平台却鲜有真正的线下授课,操作软件,自己买自己的课不仅能返还学费,还能获得平台的补助。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的私教均表示,这一行为不仅未被公司制止,反而以“冲业绩”代称“往App里投钱买课”,因此,有人为了获取更高的回报,将积蓄甚至借贷投入其中,也有人将“健康猫”的业务看作自己创业的机遇,响应公司“让数据漂亮”的号召,不惜投入大量钱财“支持线下业务”、“帮公司上市”……遗憾的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等到的都是课时费与平台补贴均无法提现的结果,“进来的几乎都举债了,现在都血本无归。”在某体育类高校在读的丁一表示,“入坑”的在校生大有人在,“几乎没收入的我,一个月要还借贷平台、信用卡三四万元,还不算借亲戚朋友的钱。很多同学跟我一样,开学后连学费都交不起了。”
被阴影投中的人
自称“大象哥”的杨骅力创立了“健康猫”,他曾是散打运动员,妻子孙敏也是全国武术冠军,“他们的不少朋友都是冠军,体育人讲义气,冠军们一参与间接就提升了信任度。”某项目全国冠军王坤表示,在体育这样特定的圈子里,一个App的传播速度不亚于流感,“健康猫”很快进入到高校,从老师推广到学生,一方面满足他们日常外出带课的需求,另一方面也给出了“体育共享经济”、“智慧运动中心”等蓝图,“比如老百姓想健身,到这个平台直接就能找全国冠军上课,看上去是蛮可靠的。”
“虽然我没退役,但要为未来打算。” 一边在体工队当运动员一边在高校读书的王坤见过很多运动员退役后的无奈,专业无法帮助他们补齐脱离社会、缺少文化教育的短板,尤其没拿到成绩的运动员,很难有资本开启新的生活。2016年,她加入“健康猫”,但她发现,通过这个平台约课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私教自己约、自己上。她尝试过带课时向学员推荐“健康猫”,但不少人嫌下载麻烦,情愿“我把钱给你,你替我约吧”,有时带一班小朋友,推广就更难实现。王坤逐渐接受了这个平台流行的“规则”。
但从一开始,丁一就知道这个平台“赚钱”的功能。2015年“健康猫”刚成立,学校里就不断出现邀请加入App的验证码,丁一起初觉得是骗局,后来发现发送邀请的不仅是同学,还有老师,“又能带课又能赚补贴,试试吧”,但加入公司后,“大象哥”给出的商业模式更加吸引丁一,“这是毕业前就能参与体育产业的好机会,既能挣钱又能得到锻炼。”在他看来,一开始不觉得公司在卖概念,后来又看到公司对共享跑步机、精武门等赛事的推广,觉得为公司“冲业绩”就理所应当。
丁一觉得,当其他同学还在靠替人打字等与体育无关的方式打工时,他已经跟随“健康猫”成为体育产业大潮的弄潮儿,他每天在朋友圈分享公司的消息,“感觉像一个有理想、在拼搏的年轻人”。当用光积蓄无法投入时,信用卡就成了救星,最关键是App上开通了借贷平台,“我贷款后,每天制定一个冲业绩的目标。”但公司的项目越来越多,丁一便拿出包括国家体育总局官网在内多家媒体对“健康猫”相关项目的报道、知名人士参与的证明、公司到多所高校宣讲的信息等“佐证”,找父母聊自己想参与的“事业”,他的“上进”轻易获得了父母的资金支持。他没想到,让他枕出梦想的黄粱竟如此昂贵,“不敢见亲戚朋友,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相对丁一和王坤的“情结”,“健康猫”于杨亮而言“更像一款针对体育人的理财产品”。还没毕业时,他就从老师那儿接触到“健康猫”,一开始,补贴高达15%,并且以3天为提款周期,吸引了大量老师和学生,但平台上的私教还只能发布1对1课程,“我自己支付、评价每天要花两个小时”,但到2016年,平台新增了1对多的团课,一次课时可以容纳200人,即便补贴调低,2017年出现的“健康猫助手”刷单软件也帮杨亮完成了“一键约课”。
财富如潮猛涨,加上公司微信群里经常出现的“大象哥与领导合影、媒体报道、项目获得银行授信”等消息,已经当中学体育老师的杨亮感觉像在炒一支永远不会跌的股票,畅想着美好的生活,“也许可以要二胎。”但一夜间,他便陷入需要卖房、抵押车的境地,回想起来,他几乎是踩着“健康猫”铺好的砖石一步步走向深渊,他成最早去广州报案的北京私教,也给相关部门反映过情况,“全世界都知道我欠了好几百万元。”杨亮后悔自己的贪心,更不愿成为“老赖”,“希望这件事的处理结果还能给我一点生活下去的希望。”
“猫腻”如何变成“猫粮”
这份“事业”会不会不靠谱?面对高额的补贴,丁一也曾怀疑。但“大象哥”及平台高层常以约车软件为例解释:“一开始,司机接单返利也很高啊,我们和人家是一样的,以后返利也会降低。”现实如此,据媒体报道,2015年6月1日之后,“健康猫”给私教用户的补贴从15%降低至5%,2017年一度降低至1.5%,而提现周期亦从3日最终延长至10日,但从今年2月开始,“健康猫”对私教用户的补贴一度回升至15%,之后又相继回落到10%和8%左右。
降低补贴让丁一消除怀疑,以至于今年在有了团课的基础上还回升补贴也未能让他再起疑,“我建议公司不要给那么高补贴,不利于长远发展。”丁一笃定自己是这个创业团队的一员,但他得到的回应是公司要的就是数据,补贴可以“烧”给大家,上市后钱就回来了。
“合情合理,公司要的是数据,给我们的补贴是回报。”吴梅认可这套逻辑,也表示给公司“冲业绩”的方式是平台层层传授的。一开始,她对这个虚拟世界感到怀疑,但公司相继出现一系列线下业务,如小象运动跑步机、精武门综合格斗赛事等,“且项目的合作平台也不小,有的项目还得到相关主管部门的肯定”。更重要是,她自己也接受过平台的瑜伽培训,“有了一技之长”,自然也相信公司的线下生活馆项目可以帮她创业。
有背景、有实践,吴梅表示“当时已经把健康猫当作职业信仰并不夸张”,以至于大部分私教眼中“贼喊捉贼”的一幕发生时,她还坚定站在平台一边——8月10日,大象公司发表公告表示,“健康猫”部分私教用户“利用刷单软件、伙同他人等方式,在公司推广期间,利用公司补贴政策,恶意套现”,以此为由已向广州市天河公安分局报案。“我并不知道‘刷单’就是指公司说的‘冲业绩’,以为真的有人诋毁、搞破坏。”
这次对立,发生在私教无法提取补贴及自己投入的课时费近3个月后。中学体育老师张丹表示,所谓“和解协议”,就是让私教承认刷单行为,扣除全部补贴和70%本金,尽管知道“这是一个不平等的协议”,但“不签协议就完全拿不到钱”的后果,还是让张丹悄悄签下名字,“我是今年过完年才进来的,那时候陆续有人说提现困难,但公司说是技术问题,那时候补贴非常高了,后来又传出要为上市冲数据,很多新用户就是这时进入的”。“冲业绩”的模式,让不少体育圈外的人也想分一杯羹,“网购平台上办个假的证件就可以加入,还能买小号扩大买课数量。”王坤透露。
此前,“健康猫”曾出现过几次提现困难的情况,“但每次都顺利解决,所以晚几天也没关系。”杨亮回忆,以往顺利度过的“难关”增强了他对平台的信任,因此,今年5月,“健康猫”不断出现无法提现的紧张气氛时,他依然选择“慷慨解囊”。如他所料,6月10日,公司宣布拿到C轮5亿元融资。可8月10日公司发布的公告突然敲醒了杨亮,“我知道被骗了。”半个月不到,8月27日,“健康猫”事件被警方定性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至9月30日变成“涉嫌集资诈骗罪”。
难以抹去的阴影
“涉嫌集资诈骗罪已经属于刑事案件。”中央财经大学体育经济与管理学院副教授马法超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表示,因此案涉及面广,影响力大,犯罪性质恶劣,从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到移送检察机关起诉,再到审判机关审理宣判,“私教”们最终得到明确结果还需有较长时间的等待,“快则一年,慢则两三年甚至更久。”
此前本案中纠结的“刷单”问题,马法超表示,如果仅考虑私教作为此刑事案件的受害人,则他们不需承担法律责任,但其行为本身不可取。尤其对尚未步入社会的学生而言,他们法律素养薄弱,风险意识较差,且有快速致富的冲动,加上相关部门及明星的站台,周边相关人士的怂恿或默许,再加上许多打着“互利”旗号、利用学生不成熟心态收取高额利息的网络借贷平台支持,才会让那么多学生掉进“健康猫”的陷阱。
最令马法超痛心的是,在“健康猫”事件中受害的大部分是体育人,“46号文发布后,体育产业到了快速增长期,很多企业和资金都开始关注体育,但这过程中泥沙俱下,存在很多泡沫,尤其在产业快速发展的初期,法律制度、政策环境、人员素质都不是很成熟的阶段,不少进入者抱着圈钱的目的才闯入体育产业圈,这种错误的出发点就容易造成今天这样的悲剧。”在他看来,很多体育人在产业发展中还很稚嫩,本身掌握的知识技能远不能胜任产业经营的要求,“健康猫的事情无疑给发展中的体育产业泼了一盆冷水。”
“就因为它的发展理念是帮助体育人就业、创业。如果单纯是投资,我不会义无反顾到借贷也要参与,他利用了体育人做体育产业的情怀。”吴梅表示,在“健康猫”的教训里,体育人受到了极大伤害,但她希望不会因此浇灭外界对体育产业的热情,“我们希望能得到更多相关部门、学校和社会的关注,提醒大家增强法律意识、提高对创业风险的判断能力,更希望学校能在学费等问题上给予时间宽限等帮扶政策,让大家别没了盼头。”
还没退役的王坤每个月有两三千元的工资,目前负债30万元,曾经办的8张信用卡,现在只能透支额度倒腾来还,而不少像他一样到了退役年龄的运动员,选择继续征战几年,“退役后面临食宿等问题,就更难还了。张丹则白天无心上课,回家还要装成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不让家人操心。”吴梅则在醒悟受骗后一气之下狂删朋友圈,“我真是典型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人。”但想到自己3年把“健康猫”当事业做的辛苦,她把删除变成分组,“仅自己可见”。
(文中私教均为化名)
本报北京10月14日电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梁璇 见习记者 毕若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