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一边不断接到网络电话“呼死你”,一边还被各种网络平台骚扰短信持续轰炸……哈尔滨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辅导员范雪阳至今记得,自己曾被校园贷催债方威胁的经历。
近年来,不良校园贷入侵高校校园,不仅学生深受其害,也给教师带来全新挑战和管理压力。
近期,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走访多名近距离接触校园贷的高校教师。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斗争中,他们发现,从线下到线上,不良校园贷形式不断翻新,瞄准大学生及其背后家庭吸金的本质不变;放贷、催债甚至培养大学生参与其中的灰色完整产业链早已形成;大学生从最初借款几千元,发展至需还款数十万元的案例都已出现,往往是落入“套贷”圈套。让老师们痛心的是,一些学生为此付出偿还高额本息甚至退学、失去生命等代价。
近年来,国家有关部门出台举措,对校园贷重拳打击、整改。然而,“培训贷”“美容贷”“创业贷”……校园贷不断变换“马甲”,持续紧盯高校校园市场这块“肥肉”。大学生、辅导员如何才能有效应对?
校园贷从线下到线上花样频出 有学生参与放贷
范雪阳第一次接触校园贷,是在2010年12月。
当时,范雪阳在另一所高校任职。一天,数名校外人员来到学校,找2009级学生刘某,称刘某借钱3000元未还,要求学校“交出”刘某,由其处置或还钱。
那时候还没有校园贷的提法。范雪阳介入了解到,刘某是从校外一家小额贷款门店借款的,实际借款2000元,但拿到钱的前提是,在借条上写下借款“3000元”,也就是说,利息高达1000元。
事情的矛盾点聚焦在借款数额上。范雪阳带着学生向警方求助。但他们拿不出证据证明实质借款为2000元,而放贷的一方亮出借条——“证据确凿”。
刘某出于各种考虑,不愿向父母要钱还债。最终,范雪阳借了3000元给刘某,了结此事。
“这实际上就是校园贷的前身——线下借贷。”范雪阳回忆,这起案例后,学院在全院展开排查,查出共有4名学生参与小额贷款。
让老师们惊愕的是,4名学生中,有着较好家境的2010级学生马某,是与小额贷款公司合作、参与放贷的一方。
学院对马某作出了“留校察看”处理,并帮助另外3名同学解决了贷款问题。
系列事件,对范雪阳触动很大。他开始在校园周边摸排走访了解到,当时,这样的线下小额贷款已并不少见,放贷方形形色色,有的是手机店主,有的是服装店主,还有的是古玩店主,“也就是说,只要手里有闲钱,就可以私下放贷给学生。”而借贷的学生,不少将钱拿来买了手机。
同样在2010年,注意到校园贷问题的,还有湖北警官学院教师胡永清。
当年,胡永清得知,其在武汉一所高校上学的外甥小亮(化名)欠了别人8000元。小亮每月生活费1000元,在当时算较高的。原来,小亮想买一部手机,自己原有的手机并非不能用,不好意思向家里开口,便私下找人借了4000元。在分期还款时,小亮一时还不上导致逾期,连本带息滚至8000元。
2013年,范雪阳发现,校园贷已经从线下窜至线上了。
当年11月底,一伙校外人员来到学校,称2012级学生朱某欠债3000元。范雪阳建议学院再次排查,结果查出7名学生涉贷。其中,两名学生是线下实体店贷款,另5名学生既有线下借贷,又通过网络平台借贷。
经了解,这些通过网络借贷的学生,主要为了购物,包括手机、衣服、包等;主要形式一为网上分期购,其次系购买物品后套现,学生再进行二次消费。
“网络借贷迅速成为校园贷的新方式。”范雪阳注意到,此后,多家网络借贷平台通过街边小广告、传单、论坛、贴吧、QQ群等快速传播,来势汹汹。
有公开资料显示,2013年7月,第一家互联网校园借贷平台诞生,由此,行业野蛮生长之路逐步开启。2015年,有108家平台涉足校园贷,达到顶峰。
时至2016年,校园贷已变幻出“培训贷”等新花样。在华南农业大学,一天,辅导员朱里静个人微信公众号后台收到一份学生求助咨询。这名学生签署了广州一家著名培训机构的分期付款培训协议。法学硕士学历的朱里静一看,该协议“槽点满满、陷阱多多”。
此后,朱里静开始密切关注校园贷乱象。她发现,在培训贷领域,有的机构偏爱雇佣大学生做兼职营销,“学生向学生推销,更有说服力,学生之间、熟人之间防范性更低。”
至2016年年末,范雪阳发现,有学生沾染上了“公众号借贷”,“个人通过公众号就可以放贷,运营成本远低于网贷公司,传播面广,贷款流程简单,管控也更难了。”
而校园贷各种形式背后,“培养学生参与营销,放贷,雇佣第三方催债……”,据范雪阳观察,这样一套完整的灰色产业链条,早在校园贷存在的初期就已经形成了。
利滚利的校园贷“套贷” 面对催债方具体还多少竟可以谈
采访中,一些辅导员老师注意到,涉贷学生中,许多人最初借款不超过5000元,最终却要还款近万元甚至数十万元。
根据最新司法解释,民间借贷利息可高于银行利率,但最高不得超过银行同期同种贷款利率的四倍(不含浮动利率,包含利率本数)。那些呈几何倍数翻滚的欠款,是如何形成的呢?
“有些贷款平台打出广告,宣称日利率很低,实际上,年利率高得吓人。”朱里静给学生算过这样一笔账:利息=本金×利率×年限,日利率=年利率/360=月利率/30;某贷款平台打出广告“日利率”为0.05%,实际上,年利率=0.05%×360=18%,而2017年,央行贷款(一年内)基准年利率仅为4.35%。
“还有的,避开‘利息’等字眼,换之以服务费、手续费等,巧立名目,实际上仍是高息。”范雪阳说。
不过,在上述3位老师看来,更可怕的,是“套贷”。
范雪阳曾接触过这样一个例子,一名同学借款3000元,按分期还款,一段时间后还不上了,贷款平台就出招:“可以找另外一家平台借,先把我这边的窟窿堵上再说”。然而,等这名同学借了第二个平台,需要借的更多,到了还款时又遭遇了同样的困境。
“等到了第七个平台,需还款额几乎就要七八倍,到两三万元了。如此,涉及平台越多,后面的窟窿越来越大。”范雪阳说,而起初,学生拿到手的,只有2000多元。经历多个平台“套贷”,一年多后,这名同学已欠下30多万元。
类似的案例,在武汉也存在。
胡永清介绍,某高校大二学生小龙(化名),贷款平台涉及某分期、某学贷、某校贷、某才网等校园分期平台,金额从2000元到1万元不等,到了还钱时,这名同学拆东墙补西墙,一年后累计本息高达十几万元。
“积压借贷多,易反复,拆此修彼,越滚越多。”范雪阳掌握这样一组数据:2016年,他们处理的27起贷款案例中,反复贷的有7人,占比26%;有拆补现象的人占到了5例,占比18.5%;还不上找人帮贷的2例,但共涉及9人。这9人中又有5人是不知情,纯粹出于帮忙而“被贷款”。
面对学生欠下的高额款项,放贷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各种催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胡永清介绍,小龙欠下本息十几万元后,催债方追到学校,采取跟踪、恐吓,甚至限制人身自由等方式讨债。最终,小龙告诉家里,无奈之下,家里变卖了房子还清了巨额债务,小龙选择了退学。
多年跟不良校园贷团伙打交道,范雪阳不光见证了学生被催债,自己也被骚扰、威胁过。
去年3月底的一天傍晚,范雪阳的手机不断被网络电话呼入,同时不断接到各种网络平台的骚扰短信轰炸。
而此前一天,一名催债人员到校催债。该校一名学生找一家网贷平台借款5000元,显示累计需还2万多元。为保护学生,范雪阳与催债方交涉,表示只能还7500元。双方未谈妥。对方离开时抛下话:“你在这儿工作,你也会出校门的……”
被“呼死你”后的当晚,范雪阳继续与该平台及催债方交涉,“讲法理,发脾气,摆现实……左右夹击,最终,以7500元的数额谈定。”
范雪阳分析,随着国家对校园贷的监管不断加码,网贷平台、催债方也有一定压力。但是,学生借贷欠下款项,由于已签下合同,不还肯定不行,但是,“包含本金,之外具体还多少可以谈”。
具体来说,比如某学生借款3000元,实际拿到手2300元左右,分期还不上时,本息累积到5000元。这时,放贷方雇佣第三方催债,如催款成功,第三方可提成1000元甚至更多,而放贷方实际也是有钱赚的。此外,多年跟贷款平台、催债方打交道,范雪阳还摸索出,“贷款方、催债方虽是合作关系,因存在利益纠葛,双方之间实际也是互有防范的。”
培养大学生树立正确消费观价值观可有效降低不良校园贷发生率
面对花样百出的校园贷,范雪阳、胡永清、朱里静均曾多次专门撰文,并给学生开展讲座,普及不良校园贷危害、防范要点。
在朱里静看来,面对当下相对多发的“培训贷”“美容贷”等,最关键的,是要厘清培训或美容机构、学生、金融平台三方之间的法律关系。
以培训贷为例,一些学生反映,参加了几次培训课后发现质量一般,是否可退费?欠款是否也可不交了?
朱里静分析,培训贷本质上是学员和贷款机构之间的借贷关系。学员向贷款机构申请贷款,贷款机构审核批准后放款,学员用该笔款项支付培训机构的学费,“所以学生并不是欠培训机构的钱,而是欠贷款机构的钱,这一点一定要区分清楚。”
至于培训贷的利息,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若干意见及司法解释》规定:民间借贷利息可高于银行利率,但最高不得超过银行同期同种贷款利率的四倍(不含浮动利率,包含利率本数),超出部分不受法律保护。
学员在培训机构处已全额缴纳完学费,若培训机构发生问题或学员想退班,需学员与培训机构协商退费,如协议上有约定,从其约定;如无退费约定或协商不成,可去工商局投诉或法院起诉、申请仲裁。
但朱里静也分析,因为培训贷涉及学员、培训机构和贷款机构三方,有的协议上甚至约定了培训机构给学员向贷款机构提供担保,如学员要退班还要支付“违约金”给培训机构。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学员想提早退班但遭培训机构和贷款机构之间“踢皮球”,或本来就是骗局的培训机构跑路,学员只能一边报警一边继续还款的情况。
在胡永清看来,由于不良校园贷贷款操作流程、审查手续简单,大学生自我防范意识不强,而有一些分期购物网站背后不良校园贷的形式愈加隐蔽,大学生更应擦亮眼睛,远离不良贷款。
他建议,一旦遭遇其中,应第一时间向老师求助、并报警,同时准备走民事诉讼程序,不可独自扛着,最后“窟窿”越滚越大,维权难度也随之变大。
在范雪阳看来,一些不良校园贷案例的发生,也与当下倡导超前消费的社会风气下,大学生缺乏正确的消费观、价值观有关。
他举了个例子,“看到一些网文所写诸如‘年轻人必去的几个地方’‘女生要对自己好一点,这几样东西不能少’的说法,就轻易被‘种草’、牵着鼻子走。一不小心就陷入不良贷款。”
不过,范雪阳认为,学生出现不良贷款问题时,辅导员或班主任不能“简单粗暴”地将学生推向社会或家庭,要以疏导、解决为主,真正做好学生的人生导师和知心朋友。
同时,要把不良贷款的危害加入到法治教育、思政教育过程中去。
“不过,引导学生形成正确消费观、价值观的教育,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过去老一套生硬地说教、灌输现今已行不通了,相反还可能起反效果。”
平时,范雪阳与同事会在一起探索这方面的教学方法。针对学生容易迷恋名牌手机、服饰的现象,该校辅导员会在班会时,将手机挂在脖子上,或故意拿在手中比划,吸引学生注意力。当要切入主题时,他们会问学生,“你们注意到老师拿的是什么牌子的手机了吗”,学生一般会说“没注意”。
“这时,效果反而达到了。我们会跟学生讲,‘你们没注意到老师用的什么手机,同样,在大街上,别人也不会去关注你用的什么手机,如果有,这个群体可能是小偷。但相反,如果你成绩排第一,体育竞赛得第一,或者发明专利特别多,同学可能会对你刮目相看。’通常,这样一幕下来,学生们在哄堂大笑中,一些观念或许会悄然改变。”范雪阳说。
一组最新的数据是,范雪阳所在的学校,不良校园贷案例最多时,一个学期校方接触到数十起,上学期,下降到两起。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朱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