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我挺怀念前两年“共享经济”刚兴起那会儿。每次搭乘滴滴快车,都像阅读一部中国民族志,从公司老板、家庭主妇到下岗多年的职工应有尽有。去年在以色列旅行,连吃几天汉堡和薯条的我们终于在爱彼迎(Airbnb)里靠做饭拯救了自己的“中国胃”。商场里的共享充电宝也常常救了我这“马大哈”的急,在地铁站口随手扫码共享单车就能解决“最后一公里”。
可如今,糟心的事儿越来越多:在上海迪士尼附近入住高档小区里的爱彼迎,一拉开窗帘就看到对面阳台上挂着条幅“这里不欢迎你”。连开3辆共享单车,两辆都是坏的。出门叫个滴滴,再难碰到和你东拉西扯的司机大哥——因为车里装着录音设备,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证词”。
“麻烦”背后是血泪教训。2018年5月,郑州空姐搭乘滴滴顺风车遇害,3个多月后,浙江乐清女孩赵某因相同的原因遭遇不幸,滴滴顺风车功能开始无限期下线。
令人难过的不仅是因为共享经济不再如从前那般便利,更是因为“共享经济”曾经给人以美好的愿景,如今却变了味。
“过剩产能+共享平台+人人参与”,当宣扬合作、环保和民主理念的“人人共享”模式在3年前横空出世,仿佛来自新世界的一阵旋风,誓要打破旧世界的枷锁,抵制傲慢的酒店、霸道的出租车公司和政府监管的威权。
2015年11月,美国记者扎克·斯通将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我父亲死在了爱彼迎》。在一次全家旅行中,他的父亲被所入住房屋院内的树木砸中,意外身亡。作为一名常年在硅谷颂扬共享经济的记者,他发现当不幸真正来临时,爱彼迎给他的答复是他们“无权控制房东的行为并保留免除所有责任的权利。”
“他们最终会变成他们一开始所反对的东西,共享的理念则被抛诸脑后。”在2017年出版的《共享经济没有告诉你的事》中,加拿大学者汤姆·斯利的预言或许已成为现实。
在航空界有一个关于安全飞行的“海恩法则”,即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300起未遂先兆和1000起事故隐患。
在以往,每个服务公司就像一个“黑盒子”,专业资格、行业认证等都由专业机构评定,用户难以置喙。但在初生牛犊般的共享经济体系里,成熟的城市治理体系不再受重视。
互联网时代,网络打分取代人工监管,荣辱取决于用户上传的照片和充满情绪的打分。牛气哄哄的传统大企业只得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接受用户的评价。
但许多研究发现,人们往往会根据现有的评分来打分,质量和评分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在以商业为目的的共享经济App上,评分显得更加无足轻重。当你下车时,司机一句“给个好评”的请求就会让你忽略车内不太干净的座椅、难闻的气味。
“当真正的问题发生时,并不是评个3分能解决的。”斯利认为。但强调“平台功能”的共享经济公司,往往坚称他们只是连接买家和卖家的“通信平台”。因为在其“平台”上工作的不是他们的员工,只是独立的”承包商”,所以不用对他们负责。
原本这一解释无可厚非。共享经济的逻辑本是“搭台唱戏”,整合资源,激发个体过剩产能的活力。事实背后的真相却马上“啪啪”打脸。
从2014年10月爱彼迎的一份报告中可见,真正共享闲置房间的比例很低,拥有两个以上房源的房东比例为6%,收入却占爱彼迎总收入的36%,这些专门用来出租的整套房源集中分布于游客聚集区。在宣扬“每个人都是私人司机”的网约车平台上,注册的大多数都是专职司机,工作状态和时长往往与出租车司机无异,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巡游,造成的交通拥堵和排出的尾气恐怕并不比出租车时代少。
现代社会总认为消费者的主动选择无所不能、能带来最佳结果。当缺乏城市治理时,既做规则制定者又是裁判员的共享经济公司,就游离于监管之外。“共享经济的交易市场正在创造新的和更加特权化的消费形式。”斯利说。
低廉的违规成本也腐蚀了共享的初衷。当五花八门的无桩共享单车充斥街头巷尾时,无需付出代价的违停、损坏让城市治理者无计可施。即使漂洋过海到大洋彼岸的西雅图,状况也没太多改善。
一些隐性危机,正成为欧洲乃至世界许多旅游城市的“噩梦”。当短期租赁所获收入高于长期租赁时,有房者更倾向于外租给短暂逗留的游客。但文化和氛围就像城市社区中间的那块绿地,它属于每个居民。
资本的介入,把房租抬高,挤走原住民和当地富有创造力的年轻人群体,跟着他们离开的也许就是这些城市引以为傲的、也是游客珍视的“原生态”和“本土风味”。那句“从你待厌的城市,到别人待厌的城市”,也变成了“你逃离被爱彼迎包围的社区,住进爱彼迎包围别人的社区”。
即使揪出共享经济那么多“坑”,斯利也没有把共享经济视为洪水猛兽。毕竟从前在图书馆,严防死守的电子门依然挡不住一些人扯掉书里的防盗条,把书揣在兜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当然,据说现在图书馆要改名叫“共享书店”。关键还是在如何监管。
一些改变正在发生。在共享经济呼唤“重塑城市”时,城市也开始“重塑”它们。优步已经在伦敦和欧洲被判定为出租车公司。纽约市长决心用交通拥堵费和控制运营执照年限控制优步汽车数量。在巴黎,短期租赁的爱彼迎房屋必须注册,阿姆斯特丹将允许的短期租约限制从一年中的两个月减少到1个月。在西雅图,3家共享单车公司与当地大学签订协议,将支付费用请校园共同管理。
也许通过这些措施,这些跑偏的共享经济有朝一日能回到正轨上。正如《纽约时报》一位专栏作家所说:“在这个美丽的新共享世界到来前,考虑最丑陋的结果是值得的。”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