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诗人骆宾王,家世平常,早年栖身道王幕下,后拜官,但一直官阶微贱,仕途不畅,西出边塞,南下滇蜀,折腾大半生。后来稍微平顺一点,任武功主簿、长安主簿,得擢侍御史,但很快因不明原因遭入狱之罪,释放后左迁临海县丞,所以,后人又叫他临海先生。这个临海先生一生最大的官职也不过八品。
临海先生到临海的次年,也即是683年腊月,高宗驾崩,中宗即位,但不到三个月时间,武后就另立年轻的睿宗。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是武后意欲一手遮天的意思,唐室勋臣之后徐敬业很快扛起反武大旗,684年9月,以匡扶中宗复辟为由,于扬州起事,骆宾王参与其中,写下了流传千古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这篇文章实在写得太好了,它是骆宾王一生中最华彩的乐章,把人们印象中僵化死板的四六句弄成了一篇气势磅礴的战书,让人血脉偾张,很多句子成了朗朗上口的名句,尤其是在一千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成了红卫兵最常使用的一句唐人金句。不过,红卫兵们只是借句子的锋芒来营造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而骆宾王却是把整个生命连同这篇檄文一起射向帝都的,檄文长剑一样落地,骆宾王也应声而倒。很短时间内,徐敬业叛军就被武则天轻松镇压了,骆宾王自然也不可能侥幸存活。
骆宾王的死到现在都是一个谜,有人说他被杀于乱军之中,有人说他逃亡了。还有记载说,在很多年之后的杭州灵隐寺,另一个著名文人宋之问窥见了这位出家多年的老人的身影。关于灵隐寺的传说,充满了后人对骆宾王的惋惜之情,但到底只能算一些人的一厢情愿,当不得真的。
至于骆宾王参与徐敬业叛军的原因,也不完全说得清楚。如果以为那篇才华横溢的骈文就是他的全部动机所在,未必周全。《新唐书》说,骆宾王“下除临海丞,鞅鞅不得志,弃官去”,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事情。清人王夫之也说,骆宾王、徐敬业以及其他参与叛乱的主要成员“皆失职怨望,而非果以中宗之废为动众之忱也”,这话的意思就更直白了,说所有叛军首领都是因为不得志而怨气冲天,绝非因为中宗被废而动了同情心。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是骆宾王广为人知的《在狱咏蝉》,作于他被贬临海之前的监狱中。那么深重的雾霭,要穿过去有多难;那么猛烈的大风肆虐,要让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多么不易。看见那些年轻的面孔,对照自己老迈的白头,被遗被弃的感觉如此深重。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是对谁说的?谁可以相信他的高洁,他又想对谁表示他的高洁之心?此时已是武后弄权时分,他这是在向武后表明自己的高洁之心吗?既然想要献上的一颗诚心无人接纳,他也就豁出去了。
我相信,骆宾王是因为志不得抒,才不得展,才一怒之下加入反武阵营的。如果他的仕宦命运好上哪怕一点点,他不会反。如果碰上的这个没有礼遇他的皇帝是个男人,他也不敢反。因为这一反,有可能把他最自私的心思暴露无遗,没有半点高尚可言。骆宾王身上的正气和义烈远没有达到可以为一种高尚的理由而不惜牺牲生命的地步,或者说,哪怕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刚烈和侠气,终归也只够用来行走江湖,而不足以支撑他关于江山社稷的任何理想或图谋。正中下怀的是,这个不给骆宾王阶前盈尺之地的人恰好是一个女人,老天眷顾,他反得义无反顾,也反得斩钉截铁!完全可以想象,当他写完那篇华丽骈文的最后一句时,是何等痛快淋漓,块垒尽消,可怜的自尊心终于在对一个女人施暴的过程中得到极大满足!
骆宾王一生就此结束,他怎么还可能身披缁衣,苟活人间?
朱门无复张公子,世上已无骆宾王。他用痛骂和大笑守住了一个士人的尊严,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的尊严。
郭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