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波喷云雷落笔摇五岳,举杯邀明月光辉映千古”是赵朴老为李白墓园题写的集句楹联。李白墓园在当涂青山西麓。高大牌坊上镌刻着“千古风流”几个大字。墓园内,有照壁、石碑长廊,有李白举杯邀明月雕塑、享堂、李白祠等。堆成圆形的李白墓,在祠堂后面。墓前石碑上镌有“唐名贤李太白之墓”字样。墓前有一长条石案。上面醒目地放着两只红酒瓶。据说,每每有得趣之人会带酒来祭奠。不知李白在天上能否收到如此好礼。
估计他自己也没料到,最后生命之花在当涂凋落。
在淡淡的秋阳下,墓堆上的青草随着微风轻摆,夭矫生姿,萋萋透着鲜亮的绿。一切天然纯真,但仍然让人不禁想起白居易的诗:“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李白25岁出门,次年仗剑东游,立志报效君王,渴望建功立业,猎取功名富贵。但空置念想,一生只应诏侍宴一次,就再无得意之时。后来甚至急中生乱,跑错路线,投错主子,差点落得身首异处。此后三十余年,以皖江为经,遍游皖南,晚年寄寓当涂青山,卒于762年,蒙亲人、友人相助,葬于青山脚下。现在的墓地后来迁移过,据说原墓上产芦如笔,似乎笔意未尽,在天上仍要续写华章。
李白一生创作的诗留传下来的有900多首,其中五分之一是在安徽写就的。几乎篇篇珠玑,不少是千古传诵的名篇。他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引无数后人竞相折腰。历代以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达官贵人、才子佳人,络绎不绝,来此赋诗抒怀,以至于成为一种现象。明代的梅之焕为此作了一首打油诗:“采石江边一堆土,李白之名高千古。来来往往一首诗,鲁班门前弄大斧。”
与李白墓相映衬,还有一个李白的衣冠冢,在采石矶。传说李白坠江后,因念青山之好,身体溯江而上漂至青山。经当地百姓协商,青山与采石矶各保留遗体与衣冠,分别安葬。李白墓一虚一实,也是李白一进一出的身世隐喻。
李白一生饮酒赋诗,指斥人生。他的精神良药一个是宫殿,另一个则是山水。他渴望登堂拜相,在应诏侍宴后,更是食髓不知味。“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他对殿堂的急切超过很多人对一个诗人的想象。但后人对此并无诟病,甚至没人关注这个。在那个人性勃发、诗意纵横的时代,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做官就是实现理想的一个平台,并不仅仅是为了稻粱谋。除唐之外,这在其他朝代再难看到了。至于山水,其执着与向往,如同他向往永生的天堂。山水也许就是天堂。他遍访皖南各地,求仙访道,追寻不得。甚至在歙县,与仙人许宣平当面相逢而不相识,失之交臂。宫殿和山水在李白身上是完美体现,后世跟随模仿者众,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根本不是一个俗字可以概括。
从李白墓到采石矶,车程不过半个小时。经唐贤街,过锁溪桥,便是采石山,又名翠螺山。与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齐名的唐李公李青莲祠——即谪仙楼,静静地坐落在采石山的南麓。楼前后三进,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内有李白木雕像,原为翰林学士形象,现为白衣高士之风,更符合人们对李白的想象。
据说楼上可以看到长江。但我更想站到山上去看江。山上植被很好,有曲折小径通往山顶,林木荫郁,葱茏匝地。意外发现有星星点点红色彼岸花,在岩石旁树木下,亭亭玉立,欲飞还驻,幽幽地开放着。这种花又叫曼珠沙华,据说只在天堂门口开放,却不知为何在这不是神道仙佛的诗人名山开放。
临江一面,崖壁峻绝,崖下风涛汹涌。长江浩浩从脚下走过。有一突兀巨石,从崖上伸展出,上有朱红色的大字:联壁台,下有一行小朱字又名捉月台。题写人是思道。据说李白就是在此饮酒,看大江浩荡,明月如旧,起而掬水捉月,坠江仙去的。距石不远处,有一不锈钢材质的李白雕塑,红色着色的蛾眉亭。登高远眺,长江裂地面跃出,斜日映之,有如银刀。俯江观察,长江溶溶浩浩,大块漂移,不是由高处往低处淌,而是在涌动,是被地心里的无名力量推着,浑厚磅礴,不可阻挡。至此,方可体会为什么人们形容长江雄伟。没有壶口瀑布的咆哮,但更具威势。
“欹于江者”,谓之矶。采石山崖突出江中,更有砥柱中流之气概。采石矶与岳阳城陵矶、南京燕子矶并称长江三大矶,且为三矶之首,实至名归。
古往今来,矶头从来就是临江怀古的地方。大江居上,塑造多少人文品相,进而成就今日文明风貌。往上游当涂,“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晋书》载,祖逖统兵北伐,渡江至中流,击桨宣誓,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此江。有进无退,如同大江流水,有去无回。
江对岸和县,有刘禹锡陋室及《陋室铭》,还有项王庙。“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个失意文人,一个失败武士,却成为千年来称颂的对象,构筑了中华文化的一道独特风景——并不是单纯看胜败。那是藏在人心底的一点英雄气,侠义气,正气,宁折不弯,不曲阿,诚信的君子人格。相印证的是《五杂俎》:和州人杜默至乌江王庙,抱神象哭诉: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进取不得官。泪如泉出。庙祝恐神怒,扶其出庙,回来则见神象亦泪水涟涟未已。唏嘘。
突然有种无力感。李白之后似乎再无人能肆意描绘大自然了。李白经安史之乱,天下人皆曰可杀,一代诗名差点都没有保住性命。从此,李白与宫殿渐行渐远,宫殿只是醉酒中的些许回忆。他把人生的足迹与诗篇,更多地给了皖南这一片广大区域。仅在马鞍山一地,就有名篇《姑孰溪》《丹阳湖》《凌歌台》《灵墟山》《牛渚矶》《天门山》等等。李白的诗捕捉到了皖南山水最诗意的那一面,他吟诵着大自然无处不在的美妙以及作为个体的人的无奈与无力。他以一个伟大的行者与歌者而成为永恒。充实了民族的灵魂,也丰富了人类的情感。对人类文明的贡献,都是一闪思想、一句诗文、一个公式、一套模型或一项工艺积累的吧。没有历史著叙,帝王将相争来杀去就只是屠戮了。姑溪居士李之仪云:“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若把长江置换成时间呢?“可怜千古长如昨,船去船来自不停”。
采石山上,登眺的另一个目标是东西二梁山。但它们隐匿在迷雾中,渺不可见。“青眼故人携酒共,两眉今日为君开”。我们根本没有李白的眼睛,看不到正常,就是看到了又如何?诗仙更接近于天地人心。他展露的天机一角,和触目所及蓬勃的生命提示,够滋润人间几千年了。
晚读李白诗,翻读无计。忽然兴起,想约人出去喝酒,但转瞬兴灭。俗人就是俗人,终不胜睡意。只能梦中吟诵,“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长江似削,竟入梦中。
万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