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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1月18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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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心

过命之交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9年01月18日   05 版)

    生活中的章迁旺。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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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笔:道奇

    视频编导:刘一帆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一连下了几天的小雨,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的天终于晴了。章始林和老伴儿唐开亮趁着天好,再进一趟山,到儿子章迁旺的坟头看看。阳光照在山腰上,两个老人的影子越拉越长。当年儿子养的那只狗跟在老人身后,不时摆摆尾巴。

    坟前又长了些杂草,墓碑上嵌着一张照片,章迁旺身穿警服,眼睛炯炯有神。照片旁刻着章迁旺的出生日期,他生于1977年,已经走了7年,属于英年早逝。

    墓前还有战友上次拿来的酒。战友们管章迁旺叫“我们阿旺”。

    这两天,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刑事侦查大队(以下简称“上城刑侦大队”)正在对内募捐,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对内募捐一次。虽然不是硬性规定,大队60多人,没一人落下。阿旺生前的同事、前上城刑侦大队教导员徐利华粗略算了一下,总计约8万元。

    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有一笔内部互助金,资助那些家庭困难的警员子女。阿旺走的时候,他儿子只有6岁,按照规定,他每年都会获得一些资助。上城刑侦大队的团支部承担了帮扶阿旺儿子的任务,而党支部则负责帮助阿旺的父母。

    每年小年夜这一天,警员们都要驱车四五个小时,赶到淳安县姜家镇浮林村,陪阿旺的父母吃顿团圆饭,拜祭阿旺,然后再赶回来。徐利华记得,老人们总是早早烧好饭,到村口等他们,就像等自己的儿子回家吃饭。“老人很朴实,从来不说自己有什么困难,和阿旺一样。我们说起阿旺熟悉的队里那些人的新情况,他们都很认真地听,就像听自己的儿子回家聊天”。

    徐利华离开工作岗位后,接任的上城刑侦大队教导员刘玲玲接下接力棒,每年小年夜带队去和阿旺父母吃饭。有时那些新调入警队和已经调离的战友,也会一起去,“这就是警察的情谊,让老人知道我们都没有忘记他儿子”。

    每次回城时,章始林和唐开亮都会给这帮孩子带上自家种的红薯、南瓜,就像父母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给城里的子女带上。

    1997年,20岁的章迁旺通过杭州市公安局的社会招录成为一名特警。他是姜家镇浮林村第一个当上公务员的。

    阿旺很快从40多名特警中脱颖而出,当上了上城公安的警务技能教官,枪械组装、擒拿格斗,都是他的拿手项目。有一次,他受邀给刑警上课,刑警们按照个子高矮站成一排,当时的大队长何国新站在中间。阿旺指着大队长说“你过来”!何国新笑着走过去。阿旺把枪递给他说“你试试”。大家都憋着笑。当时的中队长盖康说,阿旺就是这样,单纯、阳光。

    阿旺的水性特别好。

    上城公安分局组建水上救助队时,他是第一批报名的。救助队成立不到一年,阿旺已经下水救人100多次。同事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超人”。当时有人溺水,基本都是他和搭档黄鋆盛去救,但更多的时候是打捞尸体。

    2004年年底,阿旺和黄鋆盛赶到昆山办案,这条河有300多座桥,由于无法确定嫌疑人的位置,附近监控也不多,阿旺和黄鋆盛只能顺着每座桥寻找尸源。那几天昆山下大雪,气温零下2摄氏度,阿旺和黄鋆盛跳下3米多深的河,连着7天水下作业。当时的潜水衣不保温,下水之后很快会湿透,俩人冻得咬不住呼吸器,脸色发青。黄鋆盛喜欢叫他“旺仔”,他觉得阿旺人热情,做什么事都很主动,又能吃苦,“永远是我最默契的搭档”。

    2004年8月30日6时,杭州中河里发现一具尸体。阿旺在家接到指令,他边跑边通知队友。其实前一晚他还在值班,办案至凌晨5时,才刚睡下。是垃圾拦截点,又是夏天高温,臭气熏天,不能呼吸,但阿旺还是和队友们将尸体打捞了上来。

    当时很多任务都是打捞尸体,但阿旺最大的愿望,是能够下水救人。黄鋆盛记得阿旺说过,我们下水救人,家属都在岸上看我们,要设身处地为落水者的家人着想,在水里多待一分钟,家属就多一分希望。

    2004年10月30日,有个小孩溺水。阿旺赶到现场施救。由于水质差,能见度低,再加上水底淤泥厚、树枝多,阿旺摸索近1个小时还是未找到。他出水时发现,家属已经在岸上点起了香烛。阿旺再次沉入水底,找了几十分钟,终于找到落水小孩。阿旺抱住已经没了呼吸的孩子上岸时,他的右大臂拉伤了。

    回去后,阿旺沉闷了很长时间。他说,看到孩子家属点香烛的那一刻,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一次,阿旺受伤留下了后遗症,一到阴天,右大臂就痛。

    阿旺的妈妈唐开亮说,好几次阿旺回家就呕吐,后来才知道,他经常要去捞腐烂的尸体。阿旺每次回家,从来不提单位的事,也从来不讲辛苦,阿旺走了之后,唐开亮陆续从其他同事那里听说了阿旺的工作,心里更加难受了。

    2005年,阿旺调到上城刑侦大队。不到一年就成了打击侵财犯罪中队的骨干侦查员,之后又被杭州市公安局评为破案能手。徐利华说,“我们阿旺”就是拼命三郎。

    有一次,阿旺执行任务,追着盗窃嫌疑人,从3楼跳到2楼楼顶,两人一路“飞檐走壁”,就像武侠电影里一样,在房顶上狂奔。最后,嫌疑人实在扛不住了,跪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同事赶到时,阿旺已经给嫌疑人戴上手铐,正在一旁喘着粗气抹汗。在警车上,嫌疑人问,“你们警察都这么能跑吗?”

    身体素质好、业务上手快,做人坦荡直爽、做事雷厉风行,这是徐利华对阿旺的评价。

    刑警之间的感情,都是过命之交。

    阿旺跟盖康一起办过很多案子。说起阿旺,这么多年过去,盖康还会流泪。“只要有阿旺在,他肯定是第一个冲在前头,只要有阿旺在,其他同事都很放心”。

    有一年他们办过一起持刀抢劫案,对方有3个人,阿旺带队实施抓捕,时机成熟后,阿旺又是第一个冲上去,一脚将对方踢得爬不起来,等3个人全部被制住后,大伙把这个嫌疑人从地上抓起来,一把长刀从他后袋里滑了出来……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看到阿旺,都要竖大拇指。

    阿旺的坟头,所有曾经和阿旺战斗过的同事都跪着磕头,磕下去的都是街头巷尾抓捕过程中结下的兄弟情。

    阿旺离开,兄弟们心里都有一个结。“心疼阿旺”,盖康说。

    2010年,阿旺受命去外省抓捕一个盗窃嫌疑人。去之前,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也顺利抓住了嫌疑人。嫌疑人的家住在6楼,阿旺他们给嫌疑人戴上手铐,走到房门口时,嫌疑人提出回房间拿件衣服,衣柜就在窗边。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阿旺他们同意了。嫌疑人转身直接打开窗户,从6楼跳了下去。阿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喊“别跳”,边喊边冲过去,可是他只抓住嫌疑人的衣角。嫌疑人身高1.83米,重100公斤,最终阿旺还是没有拉住。

    经历这件事后,阿旺整个人都变了,人一天比一天沉闷。徐利华看得出来,他心里难受。

    考虑到阿旺的状态,那一年,上城分局把他派驻到湖滨派出所工作。虽然阿旺对此没说什么,但徐利华知道,他舍不得刑侦大队,隔三差五,他就会来大队里转一转,四处看看。

    他跟徐利华说,在刑侦大队的这几年,是他工作以来最快乐、最投入的时光。徐利华心里知道,阿旺还记挂着“那件事”。

    到了派出所,加班加点更是常事。

    2011年4月,一向强健的阿旺忽然感觉疲惫,发烧咳嗽。在医院检查那几天,他正在办一个团伙盗窃案,挂完水,他还主动要求去安徽抓人。身为护士长的妻子小帅没敢告诉他,检查结果已是胃癌晚期。

    阿旺和癌症斗争了10个月。病情恶化得很快,短短几个月,他瘦了近15公斤。在小帅面前,阿旺表现得很轻松,可小帅知道,到了晚上,他会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

    35岁,原本应当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转瞬之间,未来已经成了一个很遥远的词。阿旺放不下工作,也放不下家人。他最放不下的,是刚上小学的儿子。

    在病房里,他拉着小帅叮嘱了很多——

    “我走了以后,让爸妈回老家去住,他们在城里不习惯。”

    “儿子一定要留在杭州,你要把他带好,别让他走歪路。”

    “你还年轻,趁早再找个人,好好过日子……”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阿旺没敢看小帅的眼睛。

    2012年春节,阿旺回老家过了最后一个年。这也是他工作14年来,第一次在年三十跟家人吃团圆饭。这顿饭,大家吃得很慢,边吃边拉拉家常,对生病的事,阿旺只字未提。章始林说,他心里清楚,儿子是怕他们难过,其实他们也一样。

    到了年初五,阿旺的身体吃不消,要回杭州了。临走前,他捏了捏章始林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老爸,对不住。”这是阿旺留给爸妈的最后一句话。

    回杭州后,他的病情继续恶化,已经无法下床走动了,但他还是坚持着出了一次门。

    那天,他支开小帅,让朋友开车带着自己,到了一家金店。他曾承诺要给小帅买一只金手镯,承诺许了十几年,一直没有实现。阿旺没有力气下车,请朋友把镯子从店里拿出来,带到车边让他挑。这是阿旺最后一次出门,没过几天,他就陷入了昏迷。

    小帅说,阿旺在家很少谈工作,但她知道阿旺心里有个结。那件事发生后,他常常做噩梦,半夜惊醒,即便后来陷入昏迷状态,也会迷迷糊糊地喊:“别跳!别跳!”

    当时上城区公安分局政治处副主任刘斌说,在阿旺最后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他看阿旺,小帅伏在阿旺耳边说,阿旺,刘主任来看你了,他们都说那事不怪你。

    “阿旺的眼角流出了眼泪……”刘斌说,至今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要流泪,太难受了。

    阿旺走后,他的警服、荣誉证书、工作笔记,还有一些旧照,小帅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存放在储物箱里。

    儿子成长得很快,已经是初二学生,脸蛋圆圆、浓眉大眼,身上有阿旺的影子。在国际象棋省市比赛中多次拿奖,而且学习成绩优异,拿过总分全校第一。最近还被评为浙江省“新时代好少年”,也获得过杭州市“美德少年”的称号。

    2018年,阿旺的儿子参加一个比赛,需要网上投票。小帅突然发现,儿子的票数呼呼地涨了1万多票。原来是一位阿旺的同事听说后,在公安群里发了信息,大家都在帮阿旺的儿子投票,许多从来不转发、不投票的警员也纷纷在帮着拉票,这让小帅感动了很久。

    一位警员说,阿旺是我们的兄弟,所以他的父母就是我们的亲人。阿旺走了7年,曾经的伤痛、耻辱、委屈,大家不曾忘记。曾经的笑容、共事、拼搏,大家依然记得。

    一位公安战线的老同志,曾看到阿旺最后时光里眼角的泪水,他觉得阿旺用这“坚强的泪水”告诉他,他想活着,想重返热爱的刑警岗位。他记得阿旺一次次下水救人的伤痛场景和受过的委屈,过度劳累冲击着阿旺的免疫系统……这位老同志想到警察作家原野写的报告文学作品《最深的水是泪水》,“再也不想听到‘老爸,对不住’这样的诀别声”。

    有时候,大伙儿都感觉,阿旺从来没有离开过。今年,他们准备带去的礼物,有一本印着阿旺和儿子照片的相册、一部智能手机,希望老人家能用智能手机,常和城里的孙子通视频电话。

    每年小年夜的那顿饭后,大家都会到阿旺坟前,给他满上一杯酒。

    照片里的阿旺,依然风华正茂。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9年01月18日 0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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