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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宇宙观，最初用“天地”来表达，接着又用“宇宙”来表达。从文字上看，宇宙二字皆有“宀”，与房屋相关。中国文化从远古到夏商周定型，仪式中心从空地、坛台演进到都城中具有房屋形式的祖庙，宇宙，开始作为天地的同义词出现，并在先秦得到定型。甲骨文无“宇”字，宇指房屋的檐边，“房四垂为宇”，祖庙四面的檐边象征作为整体的圣地。祖庙作为地上中心，与天上中心相联，“宇”词义通“大”，大与天与王同义。宇引申为象征天地的上下四方。宙，甲骨文为：（
），指舟车上的蓬，远古当巫王进行在南方江河中的舟船和北方道路上的车马中时，巫王之所在，乃天神之所在，宙以巫王流动的舟车象征神圣时间。远古族群互动融合，宇宙可指房屋，宇为檐，宙为栋；也可指舟车的“下覆为宇，上奠为宙”。游牧各族与农耕各族融合成华夏，祖庙成为地上中心，宇宙二字就成以祖庙为中心的房屋。流动的舟车之“宙”，能进入祖庙的房屋之中，在于中国的房屋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空间的存在，而乃时空合一的存在，是在天下地上之中的存在与四季流动之中的存在的统一。在中国对天地进行现象本质合一认知的方式中，房屋是一小天地，天地是一大房屋。当四方各族融合为华夏时，宇宙一词就定型在房屋上，作为圣地的房屋整体象征着天地整体。于是，在先秦文献，如《庄子》《尸子》《文子》等著作中，就有了“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的用宇宙来指天地的观念。中国文化从先秦开始用具体的房屋来指天地，与西方文化从罗马时期开始，用抽象的普遍性universe来指cosmos（宇宙）正好有一个对照。中国文化定型在房屋来指宇宙，带来什么样的特点呢？
宇宙是在人的居室中体现出来的。天地似房屋，房屋如天地，二者本质上相通。天地之高远，人难以穷尽，房屋的范围，人可以掌握。理解了可以把握的房屋，就体悟了本难把握的天地，这就是老子讲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通过由明显房屋标志的“宀”而形成的“宇宙”，把房屋的具体性与天地的大规律紧密地联系，成为中国宇宙的特色，这与西方文化的宇宙观形成鲜明的对照。西方文化在古希腊形成的cosmos（宇宙）讲究的是与混沌区别开来的秩序，不但把宇宙中的实体与虚空区别开来，而且强调了决定实体之为实体的式（form）的重要。从古罗马开始出现的universe（宇宙），更突出了从现象后面具有抽象形式的普遍性来讲宇宙。而中国用有“宀”的宇宙二字来讲宇宙，不但进一步突出的具体现象与整体本质的统一，而且彰显了人在具体的居室中去体悟宇宙的规律。
中国文化，从天地的角度思考房屋的建造，通过房屋体现天地的规律，这一思考方式可谓源远流长。俞孔坚讲，从170万年前的元谋猿人到100万年前的蓝田猿人到10万年前的马坝人到1.8万年前的山顶洞人到6000年前的仰韶文化到3000年前的西周，中国人的建筑选址都基本相同，都是以后来风水学说中的基本格局，即前面有水、后面有山等原则进行的，一种体现天人合一的建筑模式。这种风水格局的中国建筑，第一，是天象（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同构缩小；第二，中国建筑不像西方建筑只强调房顶、墙面、柱式之实，而是更强调门和窗的虚，正因门窗之虚，屋内之气与天地之气有了互动交流；第三，中国建筑不仅讲究建筑与周围近环境与天地大环境的应合，还强调门窗之虚与外景的应合，“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谢朓），“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
这里的外景，还是春夏秋冬的四季流动之景：“云生栋梁间，风出窗户里”（郭璞），“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孤松”（陶潜）。远古由空地和坛台演进而来的明堂，内有十二隅室，巫王一月住一屋中，与自然的变化相互对应。理性化之后的士大夫庭院，空间设置总与四时景色变动相应合，不出户就感受到四季的变化，宇宙的盈虚，天地的规律。
张杰讲了，在远古仪式空间的立竿测影中，通过对二至二分、雨水、处暑等重要时点的晷影观察和数据总结，得出了平面九五比例原则和60°以及由之而来的30°、15°的方位体系。这些包含着天道规律的基本建筑法则，从仰韶文化的大地湾大屋、红山文化的牛河梁祭坛、良渚文化的瑶山祭坛，到龙山文化的陶寺、夏代的二里头，直至明清紫禁城中的太和殿，不断地体现出来。中国人的宇宙观，不仅在作为仪式中心的建筑中体现出来，还从各个层级，各种地域的建筑样式中体现出来，京城的皇宫，体现着宇宙的规律，省州府县的衙门，体现着宇宙的规律，家族的大宅，体现着宇宙的规律，还有各地的民居，从西北的窑洞，到草原的帐蓬，从福建的土楼到江南的庭院，无不有宇宙的原则内蕴其中，当中国人用带“宀”的宇宙来命名人在其中的宇宙之时，一种独特的中国宇宙观已经内蕴在这一名称中了。总而言之，宇宙不但要从具体的房屋去体会，而且可从不同等级和不同地域的房屋去体现，正是在不同等级和不同地域的具体房屋与宇宙的内在同一中，中国宇宙观的独特性质和丰富内容透露了出来。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张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