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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5月08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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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里活着 云上纪念

实习生 刘如楠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9年05月08日   06 版)

    2019年4月4日,海南三亚荔仙园倡导文明扫墓。视觉中国供图

    视觉中国供图

    张依依在18岁这年意外坠楼身亡,她的发小姜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就躲进了被窝,哭着哭着睡着了。

    姜鸿不敢回家,怕回到那些和发小一起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两个月后,姜鸿逐渐接受了她离世的事实,到豆瓣公墓里发了一个帖子,写明生平,算是将她“埋”在了这里。

    张依依从小就热爱电影,看过3200多部片子,读过许多电影理论书籍。姜鸿觉得,对她而言,聚集了影视和书籍爱好者的豆瓣也算一块“风水宝地”。

    至今,这个公墓里埋葬过46段关于死亡的故事。这是一位用户在7年前创建的小组,初衷是为了纪念故去的豆瓣用户。后来随着关注人数的增多,便不局限于豆瓣用户。不管你与他是线上还是线下认识、有怎样的交情,哪怕只是逛过他的主页,仅仅是知道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人,都可以为他开一个帖子,供自己和其他用户缅怀。

    这种追思是大家自发进行的,没有什么约束和程序。不像现实中的公墓,祭扫、献花都有讲究。

    点开小组,排列整齐的帖子像是一块块林立的墓碑,标题上镌刻着姓名和生卒年月,一些帖子缺少这个信息,就打个问号,等着知道的人来补全。有的帖子里附上了逝者的豆瓣主页链接,主页里记录着它的主人曾读过的书、观过的影、听过的歌。

    有人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发了几条广播给养的猫找领养人,有人告诉大家她的愿望是活到女儿4岁生日,而更多的人是毫无征兆、悄无声息地,用和平时一样的语气写日记,写广播,然后就再也不曾更新。

    到现在,豆瓣公墓小组已有6000多人关注,这些以年轻人为主的组员们丝毫不理会死者和墓地不吉利的传统观念,不在乎是否到了清明、中元,他们随时随地对着帖子悼念,对着逝者的主页感怀。他们相信,只要有人纪念,逝去的人一直都存在。

    像这样的网络公墓不只存在于豆瓣。微博账号“逝者如斯夫dead”每天记录一位逝者的故事,近8年时间里,获得了52万粉丝的关注。

    建号初期,林东平需要自己寻找死亡故事。通常在个人离世后,亲友会在微博上代发博主故去的消息,或是在评论中表达悼念。林东平就以“死亡”“去世”“安息”等关键词进行搜索。

    搜到已经离世的逝者账号后,他并不立即发布信息,会先点下关注。关注一段时间,反复确认账号主人的死亡之后,他才开始一一翻阅逝者生前发布的微博,总结出一段140字的文字,用林东平的话说是“给别人写墓志铭”。概括别人的生平对于计算机专业的他来说并不容易,有时他会为了一句话或一个词反复修改,他怕出现误会,惹得逝者亲友不快。

    这个账号关注的2000多人里,大部分都已不在人世。微博助手还曾给他发信息“我们发现你关注的人没发新微博,所以为你推荐了一些。”只不过微博助手推荐的账号主体都是活人。

    随着粉丝数量的增多,私信也多了起来,有时未关注私信有上千条。越来越多的人把这里当作一个网络公墓,主动提供逝者的信息,把已故的人“葬”在这里。

    发布最多的,是亲人的离世消息。当身边最亲近的人突然离开,生者的情感与思念总是显得无处安放。一个姑娘的父亲在7年前去世,她形容那时的自己“被天塌地陷的痛感裹挟着,无助到看见个树洞就想钻进去寻求安慰”。可身边没有太多朋友愿意听她一遍遍地哭诉,当她沉浸在悲伤里太久,只能靠自己爬出来。

    她把父亲的故事告诉给“逝者如斯夫dead”,得到了许多素不相识的网友的安慰,后来她仍然经常回看那条微博,她为父亲能得到多一点祝福而感到安慰。

    对于粉丝们来说,每天的一条微博只是一个故事,绝大多数的故事都以普通人为主角,没什么非凡事迹。对于死者的家人来说,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林东平想让普通人的死亡也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祝福。

    有时,找到一个可以寄存思念的角落并不容易,当由于各种原因无法经常祭扫亲友实体的墓地时,生者只能借助网络公墓的形式寄托哀思。

    张月便是这样,她的妈妈去世了,由于夫妻离异,不能葬在夫家的祖坟,作为出嫁了的女儿,也不能葬到娘家一方。她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把妈妈葬在了远在老家的一块田地里,每年回去一次。她总觉得,不该让妈妈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遥远的老家,可又没别的办法。

    她经常会忽然沉浸在思念妈妈的悲伤里,总是后悔不该让妈妈带孩子,如果她没那么劳累,就不会复发心脏病,也就不会离世。她怕看到妈妈的照片,不敢面对。

    偶然间看到了豆瓣公墓小组,她几乎没怎么想就发了帖。在她看来,即便是在云端的公墓,也让她有了一个念想,只要她一直思念她,也许妈妈就不会孤单。

    刀刀的朋友苏星已经自杀10年了,那时她才读高二。她已经记不清接电话时正在做什么,但另一头苏星妈妈的话常在耳边回响:“刀刀,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苏星没了?”她形容那个声音“虚飘飘的”,让人听了有点害怕。

    苏星是班上的一个转校生。从一个普通高中转到了重点高中,她很用功,甚至为了节省洗头时间一直留着短发。即便如此,这个原本名列前茅的女孩还是排在了中上游的水平。她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总爱缠着刀刀,会用力挽着刀刀的胳膊。有很多次,刀刀觉得不适,甩开她,她随即又会黏上来。

    她出事的前一天还在跟同学借地理笔记,那个同学第二天带来了笔记,可她没出现在教室里。直到晚上接到那个电话,刀刀才意识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刀刀后悔自己甩开她的手臂,苏星的前同桌后悔自己换了座位,也许是自己的离开伤了她的心,还有人遗憾自己没觉察到她的异常。似乎每位同学都在给自己揽一个责任。

    头几年的忌日,同学们还会发QQ纪念她,可后来也没什么人发了。刀刀把她葬在了豆瓣公墓,希望自己到了80岁也还能记得她,也想让同学们看到。“我作为班上第一个知道她死讯的人,莫名地有种使命感。”

    除了亲友之外,更多人在豆瓣公墓里纪念那些相识于豆瓣的朋友。刘硕是个80后,他有几个关注了10多年的朋友,翻译家孙仲旭,诗人马雁,还有利用黑胶和CD扫描为豆瓣音乐建立了6108个音乐条目、标注370多个派别,被称为中华音乐圈扫地僧的尚博臣。这些人离世之后,他经常去阅读他们曾经的文字,听那些尚博臣标注过的歌曲。

    他时常觉得,现实公墓里摆放着逝者的肉体,网络主页里承载的是主人的记忆和思想,肉体总会被分解,但这些思想会长存于此。在豆瓣公墓里驻足,颇有一种穿越生死来相逢的感觉,十分温暖。

    和刘硕一样,很多人都是在帖子里认识了周四维。这个被乳腺癌折磨的年轻妈妈,最终没等到2019年女儿的4岁生日。她发帖子记录了自己化疗、放疗的过程,到了最后时刻还在感谢豆友们留言和陪伴。她很快被放进了豆瓣公墓,接受着无数个陌生网友的悼念。

    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在豆瓣公墓上互相安慰,奉献着悼念也汲取着温暖。有人说,看完了一个个逝者的故事,更加懂得了生命的无常,变得更加珍惜身边人。也有人表示,可以理解那些主动选择结束生命的人,可无论面临怎样的情形,自己都不会放弃生的希望。

    林东平每天收到的私信里,也常有成百上千字的大段感悟。这些长久憋在心里、在现实生活中讲出来显得不合时宜又矫情的话语,像是被大坝拦截的河水,他每天坚持发布着不重样的逝者故事,总有人心里的大坝会决堤。

    他喜欢这种被大家当作知心朋友的感觉,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有时候,只要他们肯讲出来,悲伤就会像水流一样流走。生者的不甘、悔恨、遗憾也应该如水流一般,随之而去。”

    在最早的时候,林东平可不是这么想的。作为以微博营销为职业的人,他想的全是怎么涨粉、发什么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甚至设立“逝者如斯夫dead”账号的初衷,也是因为“能想到的账号类型都有人做出来了,我想做一个不一样的。”

    在第一年发布的微博后面,他总要加一句“大家好,本人只关注微博灰暗的头像,阴气很重,关注谨慎。欢迎大家@我亡者信息”作为口号。就连头像,都是惊悚的死神镰刀图片。在死者故事的选择上,他也倾向于选择那些不同寻常的死法。

    一次偶然的事情改变了他的想法。那是一位来自长春的25岁的网友,得了急性肺炎,希望能募集3万元住院治疗。他在临终前的一天连着发布数十条微博求助,可直到去世,最高也只有2个转发量。林东平感到惋惜,“如果有更多的人看到,他也许就不会死。”他能做的只是点下关注,成为这位网友的第26位粉丝。

    此后,他便更加注重人情味,会在微博中加一些死者生活中的细节,也会转发一些求助信息。他不再靠夸张和猎奇的死法来获得关注,而是努力摸索引发大家产生情感共鸣的点,为生者带去一些安慰和力量。文末的口号也变成了“晚安,谢大家点蜡照亮道路”。

    2013年厦门一辆BRT(快速公交车)爆炸后,他曾记录下遇难的几位乘客最后发布的微博。天津滨海爆炸时,他在微博中记录下了已经确认身份的6名战士信息和照片。他曾为马航空难一家五口人遇难表达哀悼,也曾为银川公交车纵火案的17名遇难者祈祷。中国女游客泰国遇难,汶川地震周年纪念,达州地陷,陕西神木矿难,他关注每一次的灾难和遇难的个体。

    “逝者如斯夫dead”的特质决定了它关注的事件和人群,也注定了它难以变现。从2017年开始,林东平便把这个微博账号交给了一个专业的公司来管理。微博的格式更加整齐,内容也多了一些心理疏导、抑郁症、死亡教育等话题。

    博主易人丝毫没有影响到粉丝的关注,经常有人在微博下留言,“希望有一天死了,也能被关注,谢谢。”“我每天都会陪博主陪伴这些已去的朋友,是个点灯小天使。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你的微博上,希望永远不会,希望这日子一直都是美好的。”“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博主也能给我发篇微博,能得到许多陌生人点的蜡烛,也就不算孤单吧。”

    在豆瓣公墓里,也有人想趁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开帖,还希望未来他的豆瓣好友经常来瞧一瞧。张宁身体无恙,家庭幸福,可时常觉得自己太过普通,没有人会在网络上安葬她,她害怕被大家遗忘。

    在她26岁的时候,便开始考虑后事,后来不仅列下了财产、资金明细、如何安顿父母等,还做了个人数字资料清单。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给网上的朋友们一个交代,豆瓣公墓是个合适的地方。

    段本司也有自己的数字资料清单。他并不喜欢收藏旧物,却保留着使用过的每一个手机、电脑和相机。他会把写过的文章与日记,与朋友们聊天的截屏,偶然看到的网站页面等都存下来,甚至会分别存储于三块移动硬盘和微软云、百度云。他说自己对信息有种不安全感,信息的丢失就像灵魂的丢失。如果把自己在网络上的痕迹通通抹除,他不知道是否算在世界上生活过。

    他觉得,也许等到主要用户群体80后和90后老去的时候,豆瓣公墓里的墓碑会变得多起来。这些墓碑会告诉世人,这一个个普通人,在时代舞台上作为背景、没被聚光灯照耀的人,曾经有过怎样鲜活的生命。

实习生 刘如楠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9年05月08日 06 版

泥里活着 云上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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