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相声有一段《美人赞》,是通过反向思维开脑洞的段子。逗哏问捧哏美人什么样,捧哏说要跟“美人赞”一样,“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杨柳细腰赛笔管”。逗哏说人长成这样,不仅不好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两条眉毛跟大柳树叶子一样碧绿,耷拉着。杏核眼,俩小圆眼,赶上这位吃杏没啃干净,还烂眼边。樱桃小口,嘴跟樱桃那么小,怎么吃饭,只能吃面,还得炸酱面,一根一根面条往里嘬,面都进去了,酱全糊嘴上了。杨柳细腰,一碰就折了。虽然“美人赞”比曹植形容宓妃“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差太远,也不至于如捧哏者说得这般不堪。相声嘛,俩人抬杠。
这段“美人赞”也可研究研究。单说樱桃小口一句,恐怕说的并非嘴,而是嘴的装饰。看看相声兴起年代的时兴美术作品,如杨柳青年画,其中《四美钓鱼》《美人童子》《美人图》等,画片上时装古装,摩其登、漂其亮的女子,都在嘴唇正中点染一点红,恰如樱桃之小、之红、之润。这种点唇妆早见于唐代,《捣练图》《簪花仕女图》上的美女也如此装扮。国人对樱桃小口的爱是千年不衰。
现在人想樱桃小口,会被吃车厘子的经验误读。赶上大号车厘子,别说面条,就是馒头也塞得进一小块。再说樱桃小口与车厘子同色,也红得过于暗淡。车厘子当然是樱桃, 但是欧洲甜樱桃。几十年前、百十年前,编“美人赞”的人,见到吃到的是国产樱桃。国产樱桃较车厘子小得多,甜味没这么重,色泽更加明亮莹润,或红或黄,用来形容樱桃小口非常恰当。由于小、果皮薄、不易存储,果农们更爱栽种欧洲甜樱桃,国产樱桃少了。
国产樱桃有多小,前几年去北京郊区钓鱼,偶然在水边看到两棵树,远远望去,用句文词叫果实累累、荧荧似火。初以为是某种不知名浆果,问看鱼池的人,竟是樱桃,久违的国产樱桃。因为是野树,保留了未经优选的原始样态,果子只有小指甲盖大小,颜色从明红到粉黄,透着亮光。有人说樱桃像珊瑚珠,这才明白不是虚言。采些洗净,味颇酸,不堪吃,码盘极好看。
樱桃的美入画,除去年画美女口上一点红,白石翁也喜画樱桃。用饱蘸胭脂的毛笔,左一钩、右一钩便是一颗,一会便写成一盘佳果。再题上一句“佳人常在口头香”,与那樱桃小口的美人儿,可称二美。还见过白石画一盘中三四只樱桃,旁立一麻雀,欲啄未啄,不禁赞叹老人画中之趣。丰子恺有一图《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桌上一盘鲜樱桃,窗外两片绿蕉叶,桌上一只香烟缓缓燃,使人真有时光流逝之感,反复观赏真趣味无穷。
樱桃时令性强,只在春末夏初,古人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比喻时序变化很贴切。也正因为如此,想反季节吃到樱桃,要从与我们季节相反的南美运来。这运输成本,“车厘子自由”果然很难。
也因为是时令果子,樱桃特讲究吃鲜。这鲜不是口味上氨基酸释放的鲜,这鲜是新鲜之鲜。刚下树的果子新鲜,是自然的鲜。但这鲜比不了人心里对新鲜劲儿的追求,尝鲜必要早人一步才好,满世界都卖了,虽好吃也不鲜了。心里对鲜的想才最鲜。
过去北京城里,贩樱桃的小贩,总要抢第一拨儿下树的果子,用冰镇好,赶紧推到城里卖。樱桃不按斤算钱,一个白瓷茶盅在果堆里一舀,按盅算钱。舀上两盅倒到翠绿荷叶里。一手托荷叶,赶紧一手捻起鲜红果子,扔嘴里品品酸甜味。嗯,尝了鲜了。
但话又说回来,樱桃鲜之外,似乎少些后味。现代词学家顾随说读纳兰性德《饮水词》,如吃鲜樱桃,初入口极有新鲜感,而味不隽永。正是牡丹虽美花不香,玫瑰花开香又美,他又说玫瑰有剌儿扎的慌。诸种以鲜取胜的吃食,而能兼得隽永,却难哉,也不要难为樱桃了。
辛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