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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2013年发生“6·21饿死女童”事件，我和无数中国人一起气坏了。5个月后，我到广州采访，一个12岁女孩长年被生母虐待，伤病交加，最终死亡。女检察官为采访提供了一切便利，“这个女人的心太狠了”，她说她深知判不了重刑，寄望人心再审一次。
我那时还没娃，一通宵能写8000字、喝一箱啤酒。正义感像打火机，一摁就着。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看过尸检报告，我咬着牙质问那个把女儿头皮打出蛛网状伤痕的母亲。
“你懂什么？！”她翘起二郎腿，紧身衣胸口有粉红色亮片，又高又尖的鞋跟快要扎破我的眼球。
3年后我当妈了，有一次想起那句反问，觉得自己当时的确不懂。
是的，若是身为母亲再去采访她，一定会放弃选题，当场揍她。什么职业操守、法律责任，谁污染谁治理，我打人我认罚。我就是再也受不了这样的事，甚至连自己当时的稿子，都没法再读一遍。过好过坏，一个小屁孩儿，给口粥都能长大，不喜欢可以淡漠，为什么不给活路。
当妈是个很自然的事儿，鸟兽虫鱼，生来就会。对女文青来说呢，会稍微刻意一点。
不抱着，怕娃没安全感。老抱着，又怕娃不独立。一个吻，一句话，讲个故事唱支歌……恨不得事事有意义，秒秒都充实。别说是让挨饿挨打了，就连一把勺子的人体工学设计原则，都反复钻研。大便有4个性状，哭有8种可能，睡眠要保证12小时，母乳要喂够24个月。有一段时间，“科学育儿”是把细密的筛子，为了顺利通过它的考验，我粉碎着自己。
喂养圣经、早教宝典、儿科必读从书架上脱颖而出。普利策奖群英靠边站，社会科学大咖全隐身。诗歌让位儿歌，小说给童话腾地儿……至于酒精，那亲爱的老朋友，已与我恩断义绝了。
比起幸福，焦虑更多。养娃不是应试，没有一条漂亮的辅助线能让这肉乎乎的谜团豁然开朗。看着各种育儿专家的建议在我娃身上屡试都爽，我真的怀念高三。至少，多做卷子多得分！
婴幼儿期的人类太不可控，却又很神奇。忽然就随音乐节奏挥动四肢，忽然就能走路，忽然就开口说话，忽然就问你“为什么”——可能卷子没白做，只是得分机制咱不懂。
上学那会儿，一位教心理学的老师说，人类现有的知识是沧海一粟，无知才是茫茫大海。
那个为娃少睡了十来分钟而懊恼的午后，干点儿啥不好。回过头想想，其实最有幸福感的并不是育儿经立竿见影的时刻，而是本能的时刻：抱她、喂她、哄她、逗她。有一回偷懒躺着喂奶喂到俩人都昏睡了，自然得像猫窝狗窝任何哺乳动物的窝。醒来以后心里懊恼：不会养成坏习惯吧？刚长出来的小牙不会龋齿吧？天呐，我以前说自己酷，都是吹大牛。
一眨眼几年过去了，想想那时勤奋却不够开心的自己，妄图用机器人说明书操控好一个血肉之躯，总体上算个负责任的妈，就是有点傻。
小时候我姥跟我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再傻，截至目前娃也只有这个妈。这世上有八百万种妈，古代有为娃搬家的，给娃文身的，现代有送娃学奥数的，陪娃练钢琴的。希拉里·克林顿有闺女，我家楼里的保洁大姐也有，她把我们送她的衣服寄给老家读高中的闺女。一位女明星，母乳喂成了中国典范。我娘臭美脾气大，但特别会讲故事……当妈首先也是人，没有一种完美的人，也没有一种完美的妈。根本上只是寻常的舐犊之情，自然比啥都好。
前段时间，一位媒体前辈将她养育孩子的感悟集结成书。
“世间每一个体都不相同，可我们太多时候将差异、多元，区分成了优劣、高下。”她在《孩子，我愿意这样爱你》一书中写道，在她看来，让孩子符合期待，是养育者在消除自己内心的焦虑，“你本自由，是我不自由。”
她是中国最好的特稿记者之一，她的新闻作品是殿堂级的。而随着新生命降临，她开始重新发现、认识自己。
她让孩子尽情地抠泥巴、踩雨水，无论吃饭还是游戏，都给他充分的自主权利。她反思成年人说出的每一句“你应该”和“不不不”，打开全部的感官去体察孩子的心意，尊重他们探索世界的野心和行动力。
这还是一本神奇的书。在意母婴用品的妈妈、重视阅读早教的妈妈、纠结喂奶哄睡的妈妈、敢于撒把放飞的妈妈、疲惫的妈妈、快乐的妈妈、疼痛的妈妈、困惑的妈妈……都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作者把初为人母的体验写到令我汗颜——天下事我写得出门道，娃的屎我真写不出味道。
说实话，比起这位前辈，我当妈简直当成了《1000个育儿误区案例》。强迫过娃睡觉，打过娃屁股，恐吓过“浪费食物灶王爷爷会来梦里找你”，许诺过“背会这首诗就给你水果条吃”……阅读前辈的书，惭愧始终笼罩着我，我安慰自己，那么多日日夜夜的陪伴，喂一口奶，唱一首歌，讲一个故事，哄一次安睡……我真的不完美，我真的会觉得累，我每天都很努力，而且我真的很爱你。好在有这样的书存在，它像星星，虽然无法抵达，但让人保持仰望，试着追寻。有时候想起来就反思一下自己，下一刻熊孩子上房揭瓦，或许就能克制好自己，把“小兔崽子再不下来揍扁你”说成“宝贝上面的风景好不好”。
世上八百万种母亲，为人父母，我们到底能给孩子什么？
秦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