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从血缘村落到地域方国、再到天下王朝的政治升级,以及从夏商周到秦汉的理性化演进,都是在“家”的基础上进行的,与之相应,建构起了一整套观念形态,并以一整套核心语汇表达出来,其中突出的有“仁”。仁,从理论上讲,把家、国、天下联结在一起,成为中国型的“仁的人性”;从起源上讲,关联到中国文化在形成过程中的独特性。
仁,到春秋才进入思想层面,在文献中的体现是,仁字在《左传》中出现33次、《国语》中24次。孔子使“仁”成为思想核心,在《论语》中出现109次。但仁从何而来,甲骨文并无仁字,金文到战国也仅一字。《说文》在先秦两汉文献的基础上,对仁字有了总括并指出了字源。
仁包含四点:其一,仁是人的本质;其二,仁的重心在处理人与人的二人关系上;其三,亲子之爱是仁的核心和出发点;其四,由亲子之爱推及家、国、天下、宇宙万物,形成天下一家、万物一体的宇宙性仁爱。这四点构成了中国型人性的基本内容和逻辑结构,这里且从仁的起源讲起。
仁是怎么来的呢?《说文》讲了两个古字:忎和,郭店楚简发现,战国时比“忎”用得更多的是“”()。白奚说,是南方文化之仁,为北方文化之仁。往深里讲,仁是东西南北各族与仁相关的思想,在孔子那里得到的综合与升级。
如果不从方位,而从历史上论,在先而在后。唐代陆明德,清代段玉裁,今人叶玉森、刘家和等都说,在古字中,与夷通;易华在《夷夏先后说》中讲,在远古东南西北各族群里,东夷走在前面。文献表明,仁是东夷族的特点。《说文》释“羌”,提出“夷俗仁”。
从仁的内容往上追溯,武树臣指出,甲骨文中不少字呈现了二人相亲的各种形态:为二人相叠(董作宾释为仁);(夾),《说文》讲是一个“大”形的人夹二人,林义光说“象二人相向夹一人之形”,叶玉森说“疑即仁之初文”;(乘的字形之一),武树臣说“象二人抵足而眠”;(化),朱方圃说“象人一正一倒之形”……甲骨文中这些呈现二人关系的字,透出了远古文化对人与人关系的丰富呈现和观念思考。
不过,这样的丰富呈现和观念思考,都是在“家文化”的亲情关系基础上进行的。远古文化从村落的血缘之姓,到地域双姓结亲之氏,从一姓为主、多姓结亲的结盟之国,到一姓为王引领天下百姓的王朝,中国文化的政治演进是在家的基础上的升级,观念演进是在亲的基础上的升级。
蒙文通在《周秦少数民族研究》中说,春秋之初,各国之间尚隔有各类戎狄,因此人的关系基本是在各国之内的家文化基础上运行。从春秋战国到秦,长城内的戎狄完全消失,游牧各族不是融于农耕文化之中,就是迁移到长城以外的广大游牧地区。在此历史大变局之时,展望未来的天下秩序,怎样的人人关系才是合理的呢?与时俱进的孔子提出“仁的人性”,就是一个建立在“家”基础上的思想升级版。
从思想演进的角度看,孔子的“仁”的建构,是在远古的“生”和西周以来的“德”的基础上的思想升级。远古族群在天地观测中,产生了天地运行思想,从春生夏长秋杀冬藏中,产生“春夏为德,秋冬为刑”的德刑一体、相续、互动、互含、循环的天道运行思想。这一思想在《黄帝四经·观》《管子·四时》,乃至汉代《淮南子·天文训》《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等文献中都有集中体现。
或许因为远古时,各族群的互动融和往往以冲突的方式体现,刑德一体的思想在远古之初应是以刑为主,随后转为以德为主。回到远古,以德为主,体现为对“生”的强调。《周易·系辞》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应是这一转变完成后的形态。以“生”为天地之德,更有助于远古文化以“家”为基础的观念升级。
“生”这一概念,讲的是人由天地的“生”本质而来,又按“生”的规律运行,以合于天地的“生之大德”,呈现的是“天生人”和“人合天”。比如,《庄子·刻意》描绘远古圣人“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的天人合一的理想状态。
后来,由生而“姓”,有了家族人的意识;由姓而“氏”,有了地域人的意识;由氏而“国”,有了方国人的意识。家的观念在由生而姓而氏而国的演进中,基本上是一种族群的整体意识。而“生”让这些观念在不断的升级中,充满了由家而来的“亲亲”温情。
从文献上看,“德”是在周战胜商之后出现的。德在甲骨文中就有、、,是下部没有“心”的“徝”。此字孙诒让、罗振玉、李孝定、徐中舒、商承祚等有多种解释,但都围绕一个中心,在中杆下用“目”观察,得到正确天意(正见)。中国思想的一系列观念,如昰、是、諟、正、直……都由之产生,并内化于人的心中,这就是徝(德)。
戴家祥说:“古德得同字。”徝(德)是得到之后成为自己之徝(德)。如果说“生”主要是人与天地一体,在天地中得到自己的本质;那么,徝(德)则强调了人得到天地本质而为人,强调人之为人,对这一“彳”(正见)的“直”(坚持)。总之,徝(德)在天人关系中,突出了人的主体性。
周代商之后,徝有了心而为(德)。人得之于天,要通过心的努力才成为合天之人。心不仅是宇宙的天心,也不仅是家国的国心和家族的家心,更是要由个人所得之德(性),按个人在家、国、天下、宇宙中的地位,用正直之“心”去实现在家、国、天下、宇宙中的德。德突出了人在天人关系中的人的作用。
孔子之“仁”,在德的基础上进一步升级。如果说,德彰显的是个人在天人关系中的主体性;那么,仁则明示了个人之德体现为仁。与德相比,仁强调,第一,仁是从人出发。《中庸》曰:“仁者,人也。”徐灏、章太炎、王献唐、刘文英、周清泉都讲,仁字是人的重文。
第二,仁要达到的是二人关系的正确。《说文》释仁,“从人从二”;仁在金文《中山王鼎》和《说文》引的古字,都是从二的“”;《春秋纬·元命苞》中讲“二人为仁”;唐兰说,仁代表二人;董作宾说,仁,意谓人与人之间,相互亲爱。
第三,二人关系的首要,是核心家庭的亲亲关系。《孟子·尽心上》,“亲亲、仁也”;《礼记·经解》,“上下相亲之谓仁”。而且,仁对家中每二人的关系都有明确规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恩、妇爱。
第四,仁由亲亲而来,仁的定义是爱。《论语·颜渊》说:“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孟子·离娄下》说:“仁者爱人。”这爱的基础、来源、核心,就是人人都能体会到的亲子之爱。因此,在《论语·颜渊》中,孔子把孝悌看成“仁之本”。远古以来的社会事实和礼制传统,并不强调仁或反对仁的先秦各家,在讲到仁时,也都呈现了仁为爱这一事实。《墨子·经说下》,“仁,爱也”;《韩非子·解老》,“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
第五,仁要把作为核心家庭的亲亲之爱,扩展到整个家族,即三族(父族母族妻族)、六亲(父母兄弟妻子)、九族(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己身-子-孙-曾孙-玄孙)。再由亲而疏、由家而国、由天下而宇宙万物。这就是《孟子·尽心上》所总结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讲了“仁”在历史演进和逻辑演进的几层含义,统而言之,亲、仁、爱都是仁,可以互释互注;就相互区别来讲,亲强调的是家庭家族中的仁爱特性,仁讲的是家庭之外的人与人之间的爱。
由春秋开始,各国互动,人与外人的互动频繁起来,天下由春秋到秦汉的一统需要一个人性基础。孔子提出“仁的人性”,把家中人际之“亲”扩展到天下人际互动之“仁”,正是应合这一历史需要。当新的天下一统在汉武帝时代得到巨大成功时,正是仁在文化中成为主流思想之时。人不仅生活在天下的人际互动之中,还生活在鸢飞鱼跃、山水田野的天地之间,把对天下人之“仁”,扩大为对宇宙万物之“爱”,仁的人性,由之上升到一种宇宙情怀,方得到真正的完成。
亲-仁-爱,就本质而言都是仁;就区别而言,亲是家庭家族中的爱,仁是对天下人之爱,爱是对宇宙万物之爱。亲-仁-爱,又是有等差的:亲最高,当人对任何人讲“亲爱的”,意味着把对此人的爱提升到最高级别;仁是次级,由于在大一统中,经常互动的都不是自家人,所以对于达到社会和谐是最重要的;爱比仁再低一级,体现为人与宇宙万物之爱。亲-仁-爱的等差,是人在一生中都要遇到的,且面对多种爱,不可得兼。有所区别而又内在一体的亲-仁-爱,构成了中国文化中“仁的人性”。
仁的人性,与建立“家-国-天下-宇宙”一体的中国古代社会结构和文化观念最为相合,因此成为古代的主流思想。仁的核心是亲亲,父母对儿女之爱,儿女对父母之孝,内蕴着超越理的深情;仁爱有等差,“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内蕴着人之常情。体悟这两点,方能理解仁的人性的深邃,理解由之对社会整体产生的好好坏坏的复杂现象。
自中国进入世界一体化的现代进程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中以家为基础的仁爱建立起来的家国天下秩序,与西方文化由个体平等主体建立起来的公民秩序之间的互动,就开始以多种多样的方式进行。已经、正在、还将演进丰富、多彩、曲折、回环、冲突、提升、互入、融和的剧目,身在如斯的丰富现实中,理解中国文化中的仁的人性,不可谓不重要。
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