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可可托海地下水电站工作时,22岁的刘志敏会不自觉地把脚挪到井底,抬头找光。
白班8小时,夜班16小时。运行工刘志敏和井口阳光的距离,是136米。
长时间看不到天空,白天和黑夜的界线变得模糊,人会莫名烦躁。渴望蓝天的刘志敏会顺着电梯旁的安全通道往上爬,越往上一层,离天空就更近一步。爬到地下31层,他就不敢再往上爬了。为了守护四台水轮发电机组的安全运行,他只得自觉退回到嗡鸣声高达70分贝的厂房,钻进隔音间。
“就像井底之蛙,只能看到头顶的那一片天!”刘志敏说。
每一位来访者都会惊讶于地下水电站的神秘。从小在可可托海镇相邻的铁买克乡三道桥村长大的运行工屈盼盼,来工作之前从没听说过地下水电站。
可可托海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勒泰地区富蕴县,是一座因矿而兴的小镇,被誉为“天然地质博物馆”。可可托海出产的矿石为国家偿还了苏联外债、为“两弹一星”提供了原材料,同时奠定了我国稀有金属工业基础,是我国的功勋矿、英雄矿。
1980年以前的中国地图上没有标注这个名字,只有一个保密代号“111矿”。这里属于军事管制区,进出需要边防通行证,外界知之甚少。
1958年,可可托海矿务局开始进入长期的秘密生产状态,先后有数以万计的建设者来到可可托海小镇,矿区的地质、采矿、选矿、水文、电力等领域涌现出一批科技带头人,走出了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院士。同年,为了缓解矿区电力紧张的状况,可可托海水电站开工建设,选址时充分考虑了地质条件和备战的需要。它藏在大山腹中,是完全由人工“掏”出来的。
地下水电站从开工建设到4台机组全部发电,足足用了20年,山体是坚硬的花岗岩。为了将伊雷木湖的水引入地下水电站,2000多人组成的各路建设大军,会战水电站工地,他们挖空山石建厂房,在井下安装水轮机,在竖井中安装电梯、在高山上架设线路,像愚公一样用人力挖掘、搬运了8000万立方米的岩石,以及10万吨的水泥、钢材、铁轨、炸药等物资,50多个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水电站。
截至今天,地下水电站已安全平稳运行了半个世纪,创造了共和国水电史上的奇迹。
从巴音学院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屈盼盼原本在乌鲁木齐工作,父母希望她离家近些,她便找到了地下水电站的工作。水电站隐藏在距可可托海镇17公里的伊雷木湖旁,屈盼盼没想到,抵达湖边大坝之后还要再走9公里的盘山路。路面狭窄且蜿蜒曲折,旁边是河道深渊,路旁经常有滚落的巨石。
兰州资源环境学院毕业的张忠元去年4月第一次坐电梯到地下水电站,像地心探秘一般好奇,他看着手机掐算时间——下,2分15秒;上,2分30秒。
让张忠元更加震撼的是地下水电站的历史,他说:“能在先辈们呕心沥血开凿出来的水电站工作,真的是一种荣幸!”
“但是,井下工作考验意志力,年轻人很难坚持住,最难熬的就是3个月实习期,尤其是夜班,从晚上6点半到第二天早上9点半,心里火急火燎的,时间长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张忠元说。
地下水电站共有3层,分别设置了发电机组、水轮机组和水泵。隔音间设在地下一层,不足4平方米,入口处黑色的小煤炉冒着热气。隔音间外,说话得靠吼,新来的人不适应,就戴上耳塞。
除了每隔一小时的抄表、巡检,以及日常学习、维修维护工作之外,每个人都需要对抗寂寞。
37岁的加娜古丽·吐尔逊喜爱唱歌,韩红的《天路》是她的最爱。隔音间空间狭小,她刚来时坐不住,常常绕着机组边走边唱,最多的一天唱了8个小时。
团支部书记曹钰喜欢下雨,雨滴顺着136米深的天井滴落下来,曹钰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看着雨水汇成溪流进入排水孔。这是年轻人们感觉自己离地面最近的时刻,心情不好时,有人会站着淋雨。
张忠元实在烦躁了,就开始打扫卫生,擦地、擦玻璃。
当工作结束,从地下走到地上的那一刻,刘志敏“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他会在阳光下伸个懒腰,甚至会专门坐在门口晒太阳。在地下水电站连续上4天班之后,刘志敏愈加渴望自由。他爱上了摩托骑行,开始探秘可可托海的山水。一开始,他漫无目的,会沿着一条路跑到边境线尽头,再往回走,有时奔驰10小时直接回到哈巴河的家里。
曹钰说:“通往水电站的道路虽然惊险,却有它的美,每到秋季,河道里红叶黄叶松树抢艳之时,整条道路是一幅风景秀美的油画。道路架设在悬崖峭壁之上,站在峭壁上俯瞰,河道美景轮番映入眼帘。三五成群的小伙骑着摩托飞驰在惊险道路上,偏偏要整出个‘速度与激情’。”
在地下136米工作,最害怕电梯故障。2007年,老旧的笼梯退役,更换新电梯是一项大工程,需要拆除老电梯轨道、更换新轨道,工期3个月。女职工刘晓和地下水电站员工只能每天攀爬楼梯安全通道,地下一共34层,600余级台阶。楼梯修建于60余年前,混凝土和钢结构至今仍然稳固如初。
第一次爬时,借着昏暗的光,刘晓忍不住想往下看。井深不见底,她双手攥紧扶手,吓得腿直打颤,20多分钟后,“走出井口的瞬间,感觉腿都软了!”
34岁的刘晓常常开玩笑说,自己是被爱人“拐”进来的。她的爱人是一名“矿二代”,当时刚领了结婚证,爱人害怕她去别的地方工作,时间一长两人就分开了,就让她一起留在地下水电站,如今已有14个年头。
“水电站偏远荒凉,在这里可以谈恋爱、结婚,一旦有了孩子,很多人就会选择离开。”刘晓说,她刚来时水电站有70多人,后来人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30多人,从五班四倒、四班三倒,到现在三班两倒。
最难熬的是冬天。
在可可托海水电站有记录的极端低温曾达到过零下51.5℃,被称为中国第二寒级。1989年来到水电站工作的程守军说:“冬季一个晚上大雪能下90公分。”
2009年冬,阿勒泰连下7场大雪,刘晓突发高烧,问邻居要了退烧药也不管用,水电站领导派车送她下山看病。车走到大坝,前方一处山体雪崩,把路堵得严严实实,他们只能原路返回。
过了两天,领导兴奋地跑来报喜:“今天路终于挖通了,可以下去了!”
“已经退烧了,不下山了!”刘晓无奈地说。
水电站在不断变化。2011年5月,新疆有色集团公司为使稀有金属公司在矿产资源枯竭后转型发展,开工建设可可托海水电站扩机工程。2015年10月,新的海子口水电站实现并网发电。为了便于水电站员工出行,2013年7月,横穿深山的一条长达1.8公里的交通洞贯通,职工不用再走狭窄曲折的盘山老路。
“为什么不离开,去大城市打拼,舒舒服服地坐在暖屋中?”一名厂家的技术人员曾经问曹钰。
那是2016年冬,大坝新厂房引水洞拦污栅前,树枝杂物堆积过多需要清理,但抓污机在寒冷的冬日撂了挑子。厂家技术人员赶到后,曹钰和电站副经理程守军等人一起前往大坝进行维修。
车行到距大坝5公里处,前方雪崩阻断了前行的路,程守军查看情况后决定从路边的悬崖步行下去。山路陡峭,危险丛生,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向山下滑行。寒风刺在脸上,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睫毛瞬间被冻在一起。厂家技术人员第一次来可可托海,穿得单薄,几分钟就冻透了,水电站的5个人将能取暖的衣物都给了他,曹钰他们只能跳一跳或者抱团取暖。3个小时后,所有人的腿脚都冻得麻木、失去知觉。
技术人员从没来过条件如此艰苦的深山电站,忍不住抛出问题。曹钰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坚持下来的,但每次想离开时,总有些依依不舍。”
曹钰曾走过地下水电站四号机组旁一条180米的安全出口,洞内是裸露的花岗岩山体。曹钰抚摸着冰凉的岩石,脚踏上水泥台阶,脑子里会不自觉地想起60年前老一辈建设者如何艰难地用十字镐凿出这么宏伟的地下工程。
“一代又一代地下水电站人耐着寂寞、孤独,在深山中的寂静山谷,在136米的井下创造着奇迹。这是用无数人的汗水浇筑、用无数人的生命挖掘、用无数人的一生确保运行的,地下水电站值得我们用青春去守护。”在水电站工作了11年的曹钰说。
新疆有色集团稀有公司副总经理刘世林每次去可可托海水电站都会感慨:“49岁的‘矿二代’程守军在深山水电站默默工作了30年,在交通不畅、信息不灵的年代,伴着飞禽走兽上下班,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他和后来的年轻人早已和那座大山融为一体了。”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王雪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