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以来,沙漠在身后紧追不舍,魏光才和他的村子却岿然不动。
对于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在蒸发量是降水量24倍的甘肃省民勤县复成沟村活下去太难了。村子里30多户人家纷纷外迁,羊群少了,骆驼队没了,沙枣树枯了,很多房屋倒塌了。
魏光才眼睁睁看着这个原本热闹的村子变得空寂。从13年前开始,这里就仅剩下老魏一户人家。他并非心甘情愿被剩在这个“小偷都不会来”的地方。67年里,他和儿子两辈人尝试过6次逃离,都失败了。
如今,魏家逃离复成沟的梦想,寄托在了10岁的孙辈魏芳涛身上。
1
清晨6点,魏光才在公鸡的打鸣声中起床了。这是复成沟的最后一只公鸡,差不多隔半分钟就叫几声,但没有同类回应它,除了它的主人魏光才难以平息的咳嗽声。
一顿西瓜泡馍的早饭后,67岁的魏光才扛着铁锨下地了,妻子一人留守家中,孙娃跟着他妈妈去放羊,儿子魏继华出去打零工彻夜未归。这是现在复成沟唯一的一家人。他们有50多只羊和20多亩土地要伺候。
地里12亩向日葵长势喜人,比碗口大的花盘沉甸甸地垂着,黄色花蕊下刚吐出乳白色的葵花子,茴香花正开,玉米正灌浆,已经到了农作物迫切需要饮水的时节。
“人等水,不能让水等人。”魏光才说。
站在地头干涸的水渠旁,魏光才羡慕起爷爷嘴里,在村旁的青土湖泛舟的时代。很难想象,涝季湖水四溢,能把村旁的庄稼地淹没,水井只需挖一人多深。附近的农田曾在清代种过水稻,民国时青土湖仍有约100个故宫大小,湖里鸭鸟成群。
“我们的祖先就是在水多的时候,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魏光才说,可惜他错过了复成沟水草丰美的时代。
如今,这片土地黄沙漫漫。
史料记载,由于清代雍正至乾隆年间移民垦荒,青土湖区的生态开始恶化,“飞沙流走”“河水日细”。1958年生态加速恶化,当年一项庞大的工程——在石羊河上修建“世界罕见、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破土动工,而青土湖是石羊河的尾闾,复成沟就在青土湖旁。
一年后,石羊河下游断流,青土湖湖底朝天。沙漠开始啃噬民勤绿洲。
魏光才嘴里“生活最紧张”的时期开始了,1959年至1961年, “吃不上穿不上,沙子搅面汤”,榆树皮和沙枣树叶都被吃光,复成沟的旱地上刚撒下的小麦种子,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那时家徒四壁,他还是个连裤子都没得穿的小孩儿,听大人说有人在逃荒路上饿死。那是魏光才经历的复成沟的第一次“移民潮”。有数据显示,那段时间,整个民勤县约有16万人离开。
饥荒过后10多年,21岁的魏光才娶回妻子张菊花。在尚有30多户人家的村子里,这个个子不高的小伙子做过村小的民办教师、生产队的保管员、计划生育宣传员。与此同时,留下来的人开始尝试集体治沙,在村西北至今保存着他父辈种下的数公里的红柳林。
那是属于魏光才的光辉岁月,也是复成沟最后的繁华。
在他从教的12年里,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村民们更愿意送孩子去村里的东容小学或城里。直到上世纪80年代村小无人可教,魏光才从教师变为农民。
2
农民魏光才,没赶上复成沟水源最好的时候。
“从我懂事起,青土湖就没水了。”魏光才记得,他在干涸的湖底放过骆驼,拾过拳头大的螺。那些年,吃水靠驮,浇地靠天,而一亩土地仅能够收一二百斤麦子。
魏光才第一次主动尝试逃离复成沟,是1986年。他和同村的3户人家,准备搬去离县城仅二十里地的勤锋农场。这段距离比复成沟离县城近了不下3倍,而且,地下水浅。老父亲魏开俊也希望他能“走个好一些的地方”。
第二年春天,魏光才在勤锋农场承包下二三十亩土地,种民勤特产黑籽瓜。但由于缺乏种瓜经验,他的瓜长得不好,也没卖上好价钱。
“赔了两千多块钱,就回来了。”魏光才说,“那时候两千多块钱不少呢。”
对农民而言,种地就像下赌注。今年春天,魏家又在这场赌局上押了2万元,钱还是借来的。借款只有在庄稼收割卖掉之后,才能还上。
眼下,老魏最着急的是给庄稼饮饱水。
从石羊河缓缓而下的水,前一夜刚到东容村,魏家的土地在水渠最末端,也许要等到明天,也许要等到后天。他决定先用灌溉机井里的地下水,把几亩葫芦和几分瓜地浇上。
机井是1998年5户村民花掉七八万元打下的,70米深,因为水质太差,只能够用来浇地,被当地人称为“苦水井”。“甜水井”要打300米深,但需要二三十万元,他们打不起。
20世纪90年代,民勤县掀起了一场移民垦荒的新热潮。那是他从勤锋农场回到复成沟的第五年,村里仍有十八九户人家,但地下水位越来越低,风沙咬紧村北的土地不放,魏光才第二次尝试逃离。
那时他刚从因食道癌离世的父亲手里接过十几只骆驼,就在1992年被骆驼扯倒,摔成胃出血。正在上初中的女儿,不得不回家照顾他,“把闺女的学也耽误了”。
1993年3月,民勤县成立南湖开发指挥部,政府组织一些乡镇群众向南湖乡迁移垦荒。身体稍稍恢复的魏光才卖掉了家中的骆驼,驾着毛驴车载着女儿去了南湖。
民勤县林业局提供的资料显示,从1985年至1995年10年间,民勤绿洲开垦荒地达45万亩,破坏天然植被12万亩。而大规模开荒,使得绿洲边缘与荒漠的大面积植被遭到破坏。1993年5月5日,中国西北刮起了一场罕见的黑风暴,造成了包括民勤县在内的西北地区85人死亡,直接经济损失达7.25亿元。
与此同时,全县上下又陷入“开荒——弃耕”的恶性怪圈。魏光才也在开荒一年后,从南湖回到复成沟。
“南湖水虽好,但太偏远了,人烟稀少,连医院都没有。”长期吃胃药的魏光才说,“我得骑着骆驼翻过大沙漠。野兔子、老鹰突然窜出来容易惊着骆驼,骆驼跑了人留在那里肯定得炕死。”
从南湖回来后,整个村子就只剩下5户人家。
也是那时候,初中未念完的魏继华辍学了。老魏希望儿子“好好念书,考个大学,蹦出去”的愿望落空了。在家待了两年后,17岁的魏继华决定出门打工,女儿也在1998年嫁了出去。
沙漠的扩张让人感到可怕。流沙以每年近4米的速度向绿洲逼近。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已经在青土湖湖区北部“握手”。两者一旦完全拥抱,民勤绿洲将会消失。
“绝不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的口号在全城喊了起来。
魏光才有时也会扛着铁锹,到村北清理快被沙子掩埋的红柳,在被风沙侵扰的祖坟外围补种些梭梭。风多的季节,清晨起床沙尘会落在脸上,沙子会搅进面条碗里,院子里每天至少要清出两筐沙。为了挡风沙,老魏在门上挂起厚厚的棉布帘。
最后的5户人家,也在2006年前后,决定一同搬去县内的昌宁农场,包括魏光才。可他又失败了。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昌宁农场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政府在农场给每户人家盖下了三四间平房,划下十五六亩土地。魏光才花了1.6万元买下房子,把地承包了出去,心想:“以后实在没退路就搬过去。
但两年后,租出去的承包地收不回租金,魏光才一气之下卖掉了昌宁农场的房子,继续“蹲在”复成沟。村支书和附近的村民都不太能理解魏光才所作的决定,当年他明明有机会离开这个地方。
现在老魏有些后悔了:“哎呀,那里人多,没这么孤独。如果搬出去,无论在哪儿蹲下,也比现在强。”
当年他还有另外一个希望——已经结婚的儿子魏继华,在内蒙古的一个经济开发区花3万多元买了房,其中2万元是魏光才跟亲戚们借来的。儿媳妇发誓,再也不会回到复成沟。
那时,复成沟早已只剩魏光才和他的妻子。沙漠离复成沟只剩下两公里多的距离,魏家成了荒芜和生机的分界线。
3
“沙漠”“即将消失的村庄”“最后一户人家”“坚守”这些字眼,在2007年前后,吸引了很多记者、导演来到了复成沟。有人将老魏比喻成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也有人称他为“沙漠钉子户”。
魏光才最近才从记者的手机上看到10年前写他的文章、拍他的照片,也是最近才知道,几乎所有媒体都把他的名字弄错了,“魏光才”被写成了“魏光财”。“刚才的才,没有宝贝的贝。”魏光财说。
那些报道没有改变他的生活。相反在记者离开后,他担惊受怕。有人怪罪说,是他把民勤的“白色污染”说了出去。但老魏说,他连白色污染是啥都不知道。
当年,复成沟还接待了来自日本、韩国等8个国家的记者。但多数的来访者早已被遗忘,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扛着摄像机来拍纪录片的瑞士人。“后来看我们太困难了,他还给孙娃买了遥控车,还有冰箱,给了几千块钱。”老魏指了指放冰箱的屋子,那台冰箱至今仍在用着。
当年的记者总是问他,“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去?”其实老魏并非不愿意搬。
甚至在被媒体报道的几年间,魏光才还做过一次尝试。附近的煌辉村在政府的主导下进行生态移民,老魏想加塞到搬迁队伍里,向乡镇提出申请,但这个请求未被准许。
有一次,张菊花在外出参加完一场婚礼后,对丈夫魏光才说:“这儿也没人了,我们走个人烟多一点的地方吧。”女儿也劝他搬去城里。但那时候老魏有些妥协了,“好像搬去那么些地方,都还不如待在这个穷地方好。”魏光才用“故土难离”形容那种不可名状的念头。
衰老也开始找他的麻烦。原本1米64的他更矮了,体重从100斤降到80多斤。肺气肿、肺心病、肾功能衰竭、大脑供血不足、尿道结石、咳嗽、头疼轮番缠着他,时常折磨得他整晚睡不着,而他对待这些病的方式是“哪个重了就治哪个”。
渐渐地,老魏开始认命:“没生在一个好地方,也没住上好房子,也往外走了三四处,但哪里也没留下。”但他记得在被媒体疯狂报道的那些年,受一个老教授之邀去了天津,还顺路转了北京。
“那些地方非常豪华,非常惹眼,想着如果能住在这个地方……”话没说完,魏光才咧嘴笑了,“我们没有这个命。”
那些年,魏继华一直在内蒙古打工,月工资从最初的557元,涨到了两三千元,还清了买房时的余款,并在2009年给魏家添了新丁。
这是10多年来魏家最大的变化——儿子娶回了媳妇刘雪琴,家里迎来了新生命魏芳涛。魏家变成一家三代五口人。
但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两位老人能够指望见到外人的时候很少:外乡人骑着摩托车穿过院外红柳林寻羊的时候;年轻的大学生背着相机前来做调研的时候;逢年过节村民回来上坟烧纸的时候。
那个“发展很快”的民勤县城,他很少去,仅有的几次是带妻子去看病,还被县城充话费的营业员忽悠着换了48元的流量套餐。实际上,他的老人机基本不用流量,况且大多数时候复成沟的手机信号只有两格。
5天一次的集市上,他开上三轮车载着听不见声音的妻子去赶集。在买完油盐酱醋或者土豆萝卜后,会再花上两个小时,在卖着水果、铁具、衣服、馍馍的街道上转转,即使不买也能“高兴高兴”,或者凑到街边的人群中看老头们打花花牌(一种当地非常流行的纸牌)。
唯一有机会打牌的时候,是每年春节。只是春节很短,复成沟的冬天却很漫长。他变得渴望春天,看到这个荒凉的地方冒出嫩草,土地有了绿意,“精神也会好一些”。
那些不好过的日子里,魏光才总盼望着“等儿子他们条件好些,去内蒙古享清福”。儿子打工的这些年,老魏去内蒙古看望过很多次。每次总会拿上一袋干馍馍,有时高高兴兴地宰一只羊,或者买些猪肉,坐车捎去。
途中,他有些羡慕地望着窗外的土地,看着绿色越来越多,村子越来越集中,而回去的路上“越走越荒凉”。到了复成沟,等待他的就剩下妻子和羊群。那时,离开的愿望总会更加强烈。
4
终于,在2013年初秋一个彻夜难熬的日子,农民魏光才几十年来逃离复成沟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十几亩茴香落花结籽,眼看就能够收割了,这是魏光才一年里主要的经济来源。但他咳嗽得“气都上不来”,下不了地。
孙娃魏芳涛,从8个月大就交由老两口带,这一年才4岁。这个由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组成的一户人家的村庄,被一场咳嗽堵得喘不过气来。
偏偏张菊花的老胃病犯了,住进了医院。老魏不得不打电话给远在内蒙古的儿子,让他速归。
那时34岁的魏继华,在内蒙古阿拉善盟一个钢铁厂做司机,一个月工资3500元。妻子刘雪琴月薪1500元。在“处处需要花钱”的城市,两人拮据地住在每月150元的出租屋里。
他们原先买下的小平房,2009年被一家名叫“鄂尔多斯市裕泰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开发商“忽悠”着征收了。当年双方签订了《房屋拆迁补偿产权置换协议书》,砖木结构的小平房随即被拆除。如果顺利,魏继华能够获得两套新房。
后来,开发商以“为了方便办房产证”为由,让魏继华将合同中的“住宅”字样改成“办公”,但承诺:交付房屋的性质仍是住宅。交房时,魏继华才意识到“被骗了”,开发商交付的“是办公房,不是住宅房”。在协商未果后,魏继华把开发商告上了法庭。
官司赢了,开发商要赔偿魏继华25万余元,但判决迟迟得不到执行。至今已拖延7年。
魏继华打工近20年的成果,就这样被埋在了一场胜诉的官司里,一同埋葬的还有父亲魏光才逃离复成沟的美梦。
2013年的那场病,更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黑风暴,搅乱了魏家原本的生活。魏继华向工厂的老板请了半个月的假回家,“医院、家里两头跑”。魏继华本打算给父母看完病,就返回内蒙古继续打工。但父母身体大不如前,半个月的假结束后,魏继华又续了20天。
这个尚未在异乡站稳跟脚的男人,面临着与魏光才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选择——离开还是留下?
那是大约40年前,刚当上民办教师的魏光才,有机会被推荐到300里外的武威师范学校深造。但他顾虑,家中劳动力明显不足,母亲在他3岁时就去世了,两位姐姐已经出嫁,父亲白天要给生产队放骆驼,双目失明的老爷爷也要人照顾,而家里“连个做饭的都没有”。
一次离开复成沟的机会,被魏光才放弃了。许多年后,在一群啃草的羊面前,这个老农觉得当年“把好的前程耽误掉了”。
而魏继华作的决定,也跟父亲一样:留下来。
但妻子刘雪琴不想再回到复成沟。“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妻子。”魏继华很纠结。最终让他选择留下的是,他听说了一件事:民勤县昌宁乡,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住在乡下,儿子住在民勤县城,一个寒冷的冬天,老头悄无声息地死了,三四天后才被邻居发现。
“这里就剩我们一户了,如果他们出事,可能一个星期都没人知道。”34岁的魏继华回到了复成沟。
一代人逃离复成沟的尝试失败后,又一代人回到了原点。
为此,妻子和魏继华吵架。直到2014年的夏天,她才被亲戚们劝回来。刚回来时,老魏能明显看出儿媳妇脸上的不快。
那时,青土湖生态渐渐好转了,干涸近半个世纪的青土湖在2010年出现了约3平方公里的水面,但这并没有吸引一户人家回到复成沟。
多年以后,站在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厨房里,刘雪琴一边削土豆一边略有怨气地说:“这里除了种地,还能有什么前途?”
5
现在,这个家已不必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复成沟也终于在刘雪琴回来的2014年,第一次装上了自来水。
那段免费的自来水管,几乎是儿媳妇刘雪琴用骨折的胳膊换来的。老魏说,她在一次去邻村拉自来水时,开的电动三轮车翻了,胳膊骨折。魏光才也曾经为了驮水,搅拖拉机时震坏了腰。后来,县水务局免费给这家人装上了自来水。
可今年,自来水吃起来又变得困难了。供水站每隔5天供一次,打开电闸却流不出水,或者只淌几分钟。为此老魏不得不买上吸水泵,在供水日的第二天,将管道里“别人抽剩下的水”吸出来。
位于管道末梢的这家人每年要交自来水费192元,因为供水不畅,门前的芹菜只能够长10多厘米。
自来水进复成沟之前,魏光才最初要用木桶抬水,接着依靠人力的架子车,绑上铁皮水桶,穿过一片片红柳林到五里以外的村子驮水,后来架子车换成了毛驴车,毛驴车又换成了电动三轮车、农用拖拉机。
而一旦下雨,老魏就会慌忙拿出盆盆罐罐放到屋檐下,接从屋顶水槽里流下的浑浊的雨水。“续到缸里,澄上一两天就清了。”老魏说,院子里的水也不能浪费掉,他在院子里挖了一条管道,可以流进门前的菜园里。但这种暴雨,对这个沙漠边的村庄太稀有了。
多年来,早晨老魏只用比碗大一些的盆洗脸,一年洗澡的次数不超过10次,很少洗脚,衣服十来天才洗一次,“农民嘛,这儿土多得很。”也许是漱口代替刷牙的缘故,也许与饮水有关,老魏的牙齿像是刷了一层黄色的釉。
如今,刘雪琴在城里租房子照顾魏芳涛念书,放假后便回到复成沟做饭、放羊。魏光才把希望又寄托在孙子魏芳涛身上,“希望他远走高飞,蹦出这个地方。”
大人总是叮嘱魏芳涛“赶紧去写作业”,但孩子更喜欢踢皮球、看动画片。有时候孩子也觉得这里很无聊。整个村子再找不到第二个娃娃,他只好跟小黑玩,那是一只黑色小狗,他只要唤一声,小黑就会跑到他脚下。有时他独自踢一只半瘪的皮球,有时把荒废的村子当成他一个人的游乐场。
沙漠边的生活,也给他的童年增加了不少生趣。10岁的他敢开着三轮车,载着父母去割草,爷爷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把小镰刀。一大早,他就要跟着母亲去放羊,但他更喜欢抓蝴蝶,一不留神小羊羔就会偷吃苜蓿。
傍晚放羊归来,魏芳涛坐在堂屋看动画片。魏光才开着三轮车进入院子,车还没停稳就冲进堂屋,电视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责怪孙子的话:“玩好了就该写作业”“你的职业就是学习,我们就是干活”。
刘雪琴在厨房准备晚饭,几只蛾子围着灯泡打转。即使有灯光,也很难在黑夜中的荒漠里发现这户人家。
老魏也时常感到无聊,口袋里7.5元一盒的“兰州”牌香烟吸得很快,两盒只够抽3天。因为肺病咳嗽,医生劝他别再抽烟,他还是抽得很厉害,他总说,“急得很。”
他还是希望搬到人多些的地方去。几年前老魏又做了一次尝试,这次宰了一只羊。
两三里地外,有一个只剩下两户人家的村庄,是东容村五社,他想跟那里的村民商量商量搬过去住。他宰羊煮肉,买下烟酒款待五社的村民。村民答应了。
但最终魏光才还是留在了复成沟。村民说,他们也不清楚老魏为何没搬来。老魏的理由是,村民给他分的土地太差。
时至今日,魏光才仍然渴望离开这个地方,他盼着政府再有搬迁政策,去到“人多些,能种地养羊,看病、上学方便”的地方。只是如今他无处可去,更想不出其他的谋生门路。
“农民嘛,除了种地养羊,还能干啥?”他常这么说。
魏光才很清楚,自己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复成沟是搬不出去了,但他还想多活几年,“也许死后,房子也会被沙埋掉。”
魏继华也渴望搬出去,他盼着儿子考上大学走出去。“但他不听话。”魏继华顿了顿,“等他长大,我们也老了。”而且腰病已经纠缠他许多年了。
这不是什么好预兆,就像他太爷失明的眼睛、爷爷被癌细胞折磨的食道、父亲早已被破坏的肺。
当然,“逃离复成沟”还有另一种可能,开发商还掉拖欠7年之久的钱款,这样他有机会到民勤县城做小生意。但转念一想,“在县城买一套房子都得20多万元”,魏继华又犯起了嘀咕。何况,欠款如今只是空头支票。
7月的第一天,他把法院的判决书和反映信,寄了11份给内蒙古的相关部门和领导,唯一回复的人解释道:“这事不归我们管。”
6
水到东容村的第二天,复成沟的渠里仍旧是干的。魏光才照旧6点多起床,开始他每天的第一件事:喂羊。羊群已经从2007年的20多只,繁衍到50多只。
喂完羊,魏光才就蹲在羊圈旁看小羊吃草。他喜欢用“蹲”字,来形容自己在复成沟活着的状态,“蹲了一辈子”。老魏很喜欢蹲着,有时把瘦小的身体整个蜷缩着蹲在凳子上,有时蹲在大门口几年前栽的榆树下,有时蹲在时常有风沙掠过的土门下或院子里。
荒漠里很多地方已经禁止放牧,他就偷偷去。荒漠边多草的水沟,也成了珍贵的资源。以至于当邻村人赶着羊群在他家地头的沟里吃草时,他会迅速不顾情面地遏制。邻村人只好挥着鞭子灰溜溜地离开。
对于这个春耕借钱、秋后算账的家庭而言,闲时要挣钱补贴家用是必要的。魏继华会在春天开铺膜机,1亩25元;夏天给种粮大户浇地,1小时10元。
魏光才似乎有些不服老,他总想找些事情干。前不久他去邻村的瓜地,“搬着凳子坐在地里掐瓜头”,6天挣得1000元。1000元是一亩茴香一年的收入。尽管诱人,但身体不允许他再干下去了,“坐骨神经痛”。
老魏一直等待浇地的水还没来,水虽然到了东容村,但在淌入老魏的土地前,还有上千亩葵花、茴香、玉米、苜蓿地要浇。
与他一同等水的,还有两位今年各自在复成沟承包下40亩土地的农民,他们时常从魏家门口路过,竟成了复成沟今年难得的常客。其中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还会来向老魏请教种庄稼的经验。
这天上午,他们蹲在门口的空地上计算去年一亩庄稼需要的水费,算完无奈地笑了:“除了天上的水,其他的水都要掏钱。”
用于浇地的河水,每次每亩地要花费约55元。葵花与茴香每年浇三至五次,玉米则需要六七次,春播时一亩地的水费上百元。魏光才计算的结果是:自家的25亩庄稼,每年水费过万元。
但再贵也得浇。老魏得到消息,水应该会在第二天到达复成沟。傍晚他带着铁锨,提前修筑拦水坝,以使河水更多更快地流进地里,也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第二天,在等待来水的空隙,魏继华带着儿子魏芳涛去了趟青土湖,青土湖的堤岸上遍布芦苇,湖面碧波荡漾。民勤县水务局提供的资料显示,截止2018年底,青土湖水域面积,已经扩大到26.67多平方公里。
站在青土湖边往西北风口上看,不远处的沙漠不时卷起沙尘,风沙仍会越过祖先们种下的红柳,向他的家逼近。
晚上9点20分,星斗嵌满夜空,一个姓李的土地承包户骑着电车来了,还没进院门就大声喊道:“魏爷,水来了!”
老魏已经等了3天了。
在鏖战7个小时后,20多亩庄稼饮上了水。凌晨4点11分,老魏终于关了灯,裹着衣服沉沉睡去。
不出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两小时后,太阳必定会照耀他家门前那片金黄色的向日葵,然后透过茂密的葵花枝叶,照在夜里灌起的半掌深的水面上。
实习生 李强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