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张敏
视频编导:张敏
文稿编辑:蒋韡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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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条满是坑洼的路,前面是更加颠簸的路。左边是高山,右边是混杂泥沙泛着红色的滚滚江水。高山上长满绿草,连片的云点缀蓝天,阳光穿过云层投射下明暗不一的光影。土路沿着江向前延伸,江水绕过一个弯,道路绕过一座山。这是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三江源国家公园的核心区域。
这条路是才旺多杰进山的路。他是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昂赛乡管护站副站长。4年来,每年夏天他都沿着这条路进山,在“卡子”(山中的管护站——记者注)上工作生活1个多月,监督牧民采挖虫草。三江源的生态保护也像这条路一样,蜿蜒曲折。
现代通信网络在这里停止了延伸的脚步,手机在这里完全搜索不到信号。全县基本以挖虫草和少量放牧为生,没有任何工业。才旺多杰说,这是为了保护三江源国家公园的生态。
这里被称为“中华水塔”。孕育了华夏文明的长江、黄河从这里流出,灌溉了东南亚沃土的澜沧江也在这里发源。然而地处青藏高原腹地,高海拔、低气温、低含氧量让三江源的生态异常脆弱,也成为全球对气候变化反应最敏感的地区之一。
曾经,由于气候变化和人类无意识的破坏,三江源的生态告急,土地裸露,沙化严重,高原草场满目疮痍。生态的红灯亮了。那时起,保护工作成系统铺开。2000年,国家正式成立全国最大的自然保护区——三江源自然保护区;2008年,青海省自我加压,提出“生态立省”战略,明确绝不能靠牺牲生态环境和人民健康来换取经济增长,一定要保护好“中华水塔”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2016年,三江源国家公园正式成立,试图探索生态修复的模式。
保护生态的文件一个一个从国家层面传递到这个信号不通、交通不便的地方。对于牧民来说,他们收到的信息,就是停止一切工业生产,减少放牧牲畜数量,停止大规模的虫草采挖。
三江源常年低温,当内地的气温已经接近30摄氏度时,这里的气温才缓缓爬到20摄氏度。白周拉毛的家临近治多县长江第一湾,海拔4000多米。她家的院子外面是整个山头,那是她的草场。东南季风吹不到这片草原,6月底的时候,这里还需要穿着加绒的外套。
白周拉毛曾经在这里养了几十头牦牛,一家人自给自足,等牛长大了还能卖了换钱,生活惬意自在。多年前,生态保护制度确立,为了减少牲畜对草场的破坏,白周拉毛不能再养这么多牲畜,她卖掉了牦牛。牲畜少了,酥油、肉、奶酪数量也少了,价格由此上涨,而她也没有其他收入,和以前相比,生活难了。
白周拉毛的子女响应国家政策,搬到乡政府所在地,成为住在高楼里的人。儿子成为环卫工人,女儿因为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暂时待业在家。藏族牧民世代生活在山里,他们以放牧为生,吃的肉、喝的奶自给自足,移民到了山下,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养活自己。青海省生态环境厅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尝试积极融入新生活,但这种改变并不能一蹴而就。
才旺多杰的家族很早就从山里搬了出来,长辈们考虑更多的是子孙们将来的教育问题。为了融入现代生活,他们也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调整,他们尝试习惯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使用厨房、使用卫生间,学习一技之长,用双手赚取生活。老乡们移民后遇到的困难,才旺多杰看在眼里,感受在心里。
在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改革启动前,国务院为了尊重当地牧民世代的生活方式,明确“不搞生态移民”,让他们留下来,住下来。但牧民的生计问题切切实实地摆在眼前,于是,既能增加牧民收入,又能管理国家公园的“生态管护员”这一公益岗位在国家公园设立了。
最开始,昂赛乡将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列为生态管护员的优先人员。这几年,随着国家财政的支持,昂赛乡实现了“一户一岗”,才旺多杰作为昂赛乡管护站副站长,管理着7000多名管护员。
放下放牛鞭容易,穿上管护服却有难度。其实,对于藏族人来说,保护生态是他们从小的信念。在他们的信仰里,要对大自然存有敬畏。他们相信,山有山神,河有河神,他们从小被教导,把山水当作自己的生命一样,不能在山里扔垃圾,不能做破坏自然的事情。
如今,要把传统信仰和科学管护结合在一起,这是才旺多杰积极推动的事情。每年,他都组织各村的管护员进行3天的集中培训,内容有国家公园的管护办法,也有道路交通安全法。他向管护员普及垃圾分类知识,讲解水质的标准。他还去县里的防疫站邀请讲师,讲解遇到野生动物时如何自救。北京山水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也被请来,教管护员们放置红外相机,参与科学研究工作。
每年虫草季,是才旺多杰最忙的时候,也是管护员忙碌的时候。为防止大规模采挖,政府严格规定,采挖时间为每年5月15日到6月30日。采挖范围也严格限定,每个村按照区域划分,不允许牧民越界采挖,禁止外地人采挖。
这期间,才旺多杰需要监督牧民的采挖行为,按照规定采挖虫草,防止越界、防止乱采乱挖。采挖虫草对生态的破坏不大,但仍旧要求采挖者采挖之后将土壤回填,以免遇到下雨造成水土流失。采挖者一整天都吃住在山上,生活生产垃圾的处理至关重要。每年虫草季,管护站会设立临时党支部,在牧民不挖虫草的日子,才旺多杰组织党员、牧群小组的组长和管护员上山集中清理、清运垃圾。按照规定,每个管护员需要在划分给自己的辖区里巡护河道、巡护野生动物等。
大自然是最公平的。你给予破坏,它呈现疮痍;你施以保护,它呈现美丽。随着生态保护工作的推进,环境变好了,最直接的变化是三江源国家公园内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然而,意外总是在平静的岁月里突然袭来。
今年3月,一位管护员在巡逻时遇到棕熊,被棕熊抓伤后救治无效死亡。这样的噩耗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就像天塌了一样。才旺多杰听到后,悲痛万分。他是管护站的副站长,也管理着管护员保险赔偿工作。经过认定,保险公司赔付30万元。
这位管护员的父亲已经60多岁,儿子去世后,他坚定地接过生态管护员的接力棒,成为三江源生态的守护者。曾有人问这位父亲有没有怨气,他回答:“我理解,这是保护环境的需要。”
才旺多杰说,从去年到今年,有11位巡护员被动物不同程度抓伤。但按照规定,牧民不能采取报复性猎杀野生动物的行为。
去年,雪豹突袭牧民家。大部分牧民的牲畜都受到伤害,其中一个牧民家里有24头牛被咬死。按照市场价来算,损失将近30万元。这些牧民曾缴纳人兽冲突保险。这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杂多县政府共同成立的基金,为的就是出现人兽冲突时能够减少牧民的损失,防止牧民报复性猎杀。才旺多杰进行审核后,按每头牛500元~1000元的标准进行赔偿。
虽然这样的赔偿只是牦牛市场价的十分之一,但这已经是当地政府能给予的最大补偿力度。才旺多杰说:“如果能有更多的资金,我们也想多给点补偿。”
才旺多杰问牧民恨不恨雪豹,牧民却说:“不恨,有了雪豹说明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保护有了效果。有了国家公园我们的生活有了改善。我们保护动物,也有工资拿,我恨不起来。”
今年,才旺多杰尝试和更多保险公司沟通,提高对管护员、牲畜的保险赔偿额度,他不知道能提高多少,“能多一点是一点。”
玉树州人大常委会工作人员说,在三江源,野生动物、人、牲畜,形成了一个圈。野生动物要生存,人类也要生存。国家公园想要探索的,就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圈。
今年,玉树下了一场60年不遇的大雪。牧民们看到被冻伤的动物,把自己孩子吃的奶喂给动物。“这是我们老百姓对生态的感情啊!”玉树州人大常委会工作人员说到这里热泪盈眶。
河流沿着山脉缓缓流淌。岸边是草原,草原上遍布牛粪和大大小小的水洼。高原的阳光穿透云层,形成一道道光束,像利剑一样刺在草原上。2017年,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联合北京大学、杂多县政府在这里成立山水自然保护站。没有电,没有信号,生活用电只能靠太阳能,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保护站里,刘馨浓和她的同事进行着生态保护、调研等工作。
保护站每年都上演着“迎来送往”,旧的一批志愿者走了,迎来新的一批;做完调研的科研团队走了,迎来新的专家小组……几十平方米的保护站住过来自世界各地的生态专家,也住过一腔热血的志愿者。保护站路途遥远补给困难,站上的人每个月才下一次山到玉树州购买生活物品。这里是无人区,常有雪豹、棕熊在周边出没,甚至曾有棕熊袭击保护站,但刘馨浓和她的同事仍坚守在保护站,监测生态变化以及生物多样性,从科研角度探索着三江源的保护及生物价值。她们希望从科学的角度为三江源的生态保护作些贡献。
对于三江源的牧民来说,他们牺牲了家园,牺牲了经济。淳朴的牧民羞于表达自己生活的拮据,被高原紫外线晒红的脸颊上只浮现出憨厚的笑。政府工作人员说,确实存在困难,但牧民们没有抱怨,他们觉得生态变好了,也值得。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宋代词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用江水写出恋人之间的空间阻隔和情思联系,而今,三江源头的牧民用他们的行动向中下游贡献着洁净的水源。2017年,青海省长江源区干流8个监测断面、黄河源区干流30个监测断面及澜沧江源区干流5个监测断面,水质均达二类以上标准。
这样的数据对于牧民来说是陌生的,他们最熟悉的是每天上山的那条路,像才旺多杰一样,清楚地知道从镇里到管护站需要开车走3个小时,会经过一个有通信信号的地方。这条路是他们即使艰难,也要坚定不移走下去的守护三江源的路。他们也知道,他们正在守护着我国的生态屏障,守护着子孙后代的家园和未来。
图片除署名外均为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张敏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