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执笔：刘振兴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雷宇
视频编导：陶轩 雷宇 李强
文稿编辑：蒋韡薇
“阿志，我们到长城啦！你安心工作，不要为我们担心。”湖北仙桃民警张志阔接通阿妈的来电，电话中传来老人兴奋的声音。
前段日子，在广东山村扎根大半辈子的阿爸、阿妈第一次到北京旅游。登上万里长城，阿妈迫不及待地发照片和“儿子”分享。张志阔一查北京天气，气温30多摄氏度，还有雷阵雨，连忙叮嘱老人记得买把伞装在包里。
这是一个温暖而特殊的家庭——37岁的“儿子”张志阔，是老夫妇早逝的孩子张沛然的大学室友。时光流转，他替友尽孝已经走过15个年头。
2002年暑假，大学一年级学生张沛然在广东增城老家帮忙干农活儿时，不慎跌入山沟，21岁的年轻生命戛然而止。
“起初，我想让天堂里的好兄弟不要再牵挂家里；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尽孝是一种为人子的本能。”得知二老已从北京平安回家，张志阔放了心。
2001年秋，湖北警官学院开学。张志阔一个人提着行李箱来到宿舍，刚进门，满脸憨笑的张沛然主动来帮忙，俩人成了睡在上下铺的兄弟。
在张志阔印象中，张沛然为人和善、朴实。散打队训练繁忙，队友们换下的衣服堆着来不及洗，他总是悄悄地帮大家洗净、晾好。宿舍厕所便池堵了，他第一个揽活儿。别人来感谢，这个农村小伙子总是憨憨一笑。
一次散打训练中，张志阔扭伤脚踝，近一个月行走不便。张沛然主动当起他的“保姆”和“拐杖”——帮他打饭、打水、洗衣服，扶他去洗手间。教室在5楼，宿舍在3楼，张沛然背着张志阔上下楼梯，累得气喘吁吁。
晚上脚痛难忍，张志阔总在睡梦中蹬掉被子。睡在下铺的张沛然起身，轻手轻脚地帮他盖在身上，小声地说，“再蹬掉被子就不管你了，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啊。”
张志阔有一次感到张沛然给他盖被子，偷偷看了一眼钟表，时间是凌晨4点。
同为农村长大的两个热血青年怀揣共同的梦想——加入警队，当一名警察。他们结伴加入散打队。冬天寒风刺骨，操场上赤膊训练的俩人常常喊得声嘶力竭，冷风呼呼地灌进肚子里，训练完一起排着队喝姜茶；上文化课，俩人争坐在教室前排，探讨法治案例，听课记笔记，相约比赛看谁能早日穿上警服。
暑假，正是张沛然家乡漫山遍野的荔枝成熟的季节。张沛然热情地邀请张志阔去家中做客，并跟父亲商量好，要带室友一起回家。
作为学生会干部的张志阔需晚些离校。张沛然临走前再三叮嘱：“有时间一定要来，我去车站接你。”
张志阔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7月，自己接连做了几个奇怪的梦，每次都梦见张沛然推门走进宿舍，但醒来一看，张沛然的床上空荡荡的。
那个时候，大学生还买不起手机，张志阔跑到小卖部拨通张沛然家的电话。
电话里，张志阔听到像是灵堂里诵经的嘈杂声。老人在电话里声音沉重，“我们家沛然不在了”。
原来，张沛然不忍年迈的父母在酷暑下劳作，独自开着农用手扶拖拉机上山，不料发生意外，连人带车翻进山沟。
噩耗传来，张母两眼一黑瘫倒在地，连续7天没有吃东西，好心的村民和亲友撬开她的嘴巴，灌进米汤。张父年近花甲痛失爱子，视力因为哭泣严重下降。张家的70亩荔枝园丰收了，可荔枝几乎全烂在山上。
听着老人揪心的哭声，“替沛然尽孝”的念头闪现在张志阔脑海里。不想让善意的想法变成空头承诺，张志阔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从那时起，千里之外的那个“家”成了他心里的牵挂。
2005年毕业，张志阔第一次踏上了前往广东增城的“探亲路”。坐了12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接下来转乘两次大巴车，再换摩的，终于抵达沛然的家乡——广州市增城区三江岗镇岗尾村。
在村口，张志阔看到头戴草帽、骑着一辆破旧摩托车前来接他的张父。
老人两鬓斑白，后背佝偻，身材消瘦，“看不到一丝生气和活力”。坐在张父的摩托车上，张志阔心里一阵酸楚，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后背。
张沛然的家坐落在山里，是一排红砖砌成的瓦房，院子里堆积着随意摆放的农具，院外小山上长满了无人打理的荔枝树。
看着眼前这个破旧、衰败的家，张志阔感觉“两位老人一直没有从孩子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
张父忙着沏茶倒水，趁着这间隙，已经完成学业、能自力更生的张志阔鼓起勇气，将埋在心中好几年的想法说了出来：“阿爸，如果您不嫌弃，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张父愣住了，沏茶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扶住。他顿了顿，连连说“好，好，好……”一转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张母的眼泪早已流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张志阔的决定也得到了自己父母的赞成，因病在西安接受化疗的母亲叮嘱说：“你的决定爸妈都支持，好好陪伴你‘阿爸’‘阿妈’，尽尽孝，安心做想做的事情。”
张志阔住进了沛然以前的房间，他一边备考公务员，一边帮忙分担家务。拌猪食、洗猪圈，给荔枝剪枝、除草……“沛然以前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有了“儿子”的陪伴，阿爸、阿妈的笑容逐渐多了起来，无论是去赶集还是走亲戚，阿爸、阿妈都会紧紧地牵着他的手，逢人就介绍“这是我们家阿志”。
张志阔不懂粤语，阿爸、阿妈就跟着《新闻联播》节目学普通话；饮食习惯有别，阿妈试着学做他爱吃的辣椒炒肉，常被辣得眼泪直流，却边流泪边开心地笑。
半年的朝夕相伴，阿爸、阿妈的笑容多了起来，这个家的笑声也多了起来。
张志阔计划报考东莞的公务员，因为“离增城近，可以一辈子照顾二老”。报名时，阿爸、阿妈、姑姐、三叔、四叔……一大家子带着土特产去给他加油。然而，张志阔在激烈的竞争中落榜了，只好回老家湖北仙桃报考。
离别那天，阿爸、阿妈在他的包里塞满龙眼干、土蜂蜜，一直送张志阔到村头。巴士车启动的那一刻，说好了不哭的两位老人偷偷抹泪。
2006年，张志阔最终以全省第二名的成绩通过湖北仙桃市公务员考试，当警察的梦想终于实现。面试官公布成绩后，他激动地打电话告诉千里之外的阿爸、阿妈，终于圆了自己和好兄弟张沛然的警服梦。
报喜之后，张志阔坐在花坛旁痛哭流涕——他亲生母亲因病去世，终究没能看到他穿上警服的模样。
警队工作繁重，湖北、广东又相隔千里，阿爸、阿妈高兴之余，内心也有些失落，“阿志不能陪在身边了”。
工作后不久，阿爸、阿妈日夜想念张志阔，犹豫再三开口：“阿志，能不能回来看看？”张志阔于是常常买周五晚上的火车票，专程看望二老，周日又匆匆赶回。
值班、破案、出差……生活和工作忙碌而有序。张志阔买房、娶妻、生女、升迁。不管工作多忙，他年年“回家”，15年来一次也没落下。
张志阔说：“当初我开口叫阿爸和阿妈，我就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多去看看他们，多去陪陪他们，对老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2012年，张沛然的姐姐出嫁。按照当地风俗，要弟弟把姐姐抱出家门，并给姐姐送上嫁妆。那天，张志阔特意请假赶去广东，推着崭新的电动车给姐姐送嫁，一家人热热闹闹地送新娘子，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家的顶梁柱。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就赶火车回仙桃继续办案。
2013年，张志阔第一次带着妻子去见阿爸、阿妈。阿爸特意将张志阔小家庭的照片挂在进门最显眼的位置，阿妈忙着杀鸡宰鹅，烹制了丰盛的晚餐。大伯、三叔、四叔、五叔、六叔以及堂兄弟们欢聚一堂，足足坐了5桌，比过年还热闹。
女儿5岁时，张志阔带她到增城探望二老，女儿一声“爷爷奶奶”，让两位老人乐开了花。
有一次，张志阔利用出差的空闲时间到增城看望阿爸、阿妈，赶到“家”时已过晚上10点，平日早睡的二老一直等到“儿子回家”，3人边看电视边聊天，直到深夜。细心的阿妈发现张志阔的裤子破了个洞，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埋头缝补。张志阔悄悄地掏出手机，将眼前这幅“慈母手中线”的画面记录下来。
有一年大年初一，张志阔去看望阿爸、阿妈，二老想杀鸡做饭。按照客家人的风俗，大年初一是不能杀生的，张志阔再三劝阻，阿爸却一再坚持。饭桌上，阿爸酒杯中的酒倒多了，别人劝他少喝一点，阿爸总会笑着说：“见到阿志高兴，多喝点不要紧。”
有时张志阔内心也很矛盾，想多陪一陪阿爸、阿妈，却挤不出更多时间。
有一次，阿妈做了结石手术，手术成功后才打电话告知他。张志阔内心自责，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但工作缠身，只能通过微信给阿姐转账，让阿姐帮忙买些营养品。
张志阔一直想把阿爸、阿妈接到身边照顾。在当地中学任教的妻子刘文婷也非常赞成。然而两位老人留恋故土，也不适应湖北的气候。
张志阔默默替友尽孝的事迹逐渐传开。当地媒体找上门来采访，被他婉言谢绝。在“啃老”渐渐成为一种现象的当下，这个记者眼中的“义士”觉得只是循着本心，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好友尽了一点孝心，“很平常很普通”。
后来，有领导给他做工作，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以通过媒体报道，影响更多的人做好事。
2015年12月，张志阔获评“感动仙桃十大道德模范”。组委会直接把阿爸、阿妈、姑姐3位老人接到仙桃。张志阔又惊又喜，和妻子、岳母带上厚厚的棉衣，到车站将老人接到家中。
“阿妈，你们多少年没有在冬天出过省了？”张志阔问。
“阿志啊，我和你阿爸有26年没有在冬天出省了。只要对阿志有帮助的，我和你阿爸就一定要来。”借此机会，张志阔带老人登上黄鹤楼，俯瞰滚滚奔流的长江水，一家人其乐融融。
“多亏了阿志，我们才熬过来。”15年替友尽孝，阿爸、阿妈虽头发渐白，但笑容渐渐多了。张志阔知道，远在天堂的好兄弟对年迈的父母多了一份安心，而自己的身边也多了一群相亲相爱的家人，山上那70亩荔枝园仿佛更翠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