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至17日,由再芬黄梅艺术剧院带来的经典原创黄梅戏《徽州女人》,再度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
在合肥鲁彦周纪念馆的开馆仪式上,笔者偶遇韩再芬。与一众名人和商人走马观花的行色匆匆状完全不同,她步态娴静,神情专注,细细端详着一幅幅照片和文字说明,似在倾心向前辈大师请教和对话。她的粉丝当然很多,一些小女生瞅着她许久,然后怯生生上前搭话,请求签名和拍照。她则和颜悦色予以配合,完全没有明星的派头。但一登上舞台,她气场就特别足。
后来在香港会议中心,安徽香港联谊总会庆典仪式上,我再次遇到她。她上台演唱《女驸马》,一袭大红长袍,头戴珠冠,脚蹬筒靴,形象靓丽。因是庆典,会场内气氛热烈,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她轻抛水袖,唱腔扬起,金声玉振之下,瞬间偌大厅堂喧哗声如潮水退去,几近寂灭。黄梅调越过簇拥人头,像一片云彩似在大厅内旋转着缓缓飘落,又如水银泻地般渗透到会场的每个角落。她让所有的声音,甚至包括伴奏,都黯然失色。在香港这个车水马龙、浮华喧嚣世界,听到大江平阔、百草萌生,鸟儿啾鸣的乡村声音,别有味道。
传统戏曲的魅力在于,人会在时光的年轮中不知不觉悄然转向,在不经意时,某个曲调会突然地进入心底,轻易击败经过无数努力,无数轮幸福或痛苦的后天教育煎熬,苦心孤诣着意提升的所谓素养。被韩再芬的声音迷惑,便找她要她的经典唱段。很快她就托人给我捎来了。当代艺术家比以前历代前辈要幸运很多。现代科技高保真的录音录像产品,可以使艺术家的音容笑貌存世久远。
我对黄梅戏的印象,都是严凤英塑造的。上大学那会儿,正逢大批影片解禁,使我们能一睹她的芳华与精彩。时至今日,严凤英的形象仍清新如昨,始终是那个踏着清晨露珠、穿越于林间草地嬉戏的女孩,永远保留着苏醒的、新鲜的、初涉世事的味道。《老残游记》中对戏曲演唱有经典描写,字字清脆,声声婉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这些词语挪来用于描写严凤英,无比恰当。
与严凤英比较,韩再芬的声色味道已然变了。韩再芬的声音有清晰的辨识度。她的音质纯真,清新自然,甜美清澈。在《看灯》《打猪草》等一系列传统唱段里,她把黄梅戏特有的田野的乡土味道,变成清风,气息如兰,丝丝缕缕吹入人的心里。但韩再芬显然不止于此。她拓展了戏曲的传统音乐,在传统高胡、二胡上,增加使用了大量西方弦乐乐器,同时又兼备融合,极大地提正、提纯了自己的声音,每个音仿佛都在口腔中旋转多次,方徐徐吐出。使得每一字极富穿透力,在清新悦耳之上,平添清响激越。音域更宽,振幅更大,调高而清,清而厚,厚而醇,既保留春天江南的软风细雨,又多了秋天的高爽与辽阔。
所有的声音都是自由的,尽管戏曲的腔式板调还在。韩再芬乘风御气,任意东西。不知是声音驾驭着气流,还是气流鼓荡着声音,如黄山瀑布云一般,厚实绵密,却又轻盈无重,悠游于高山峻岭,峡谷深壑间。低回处细若游丝,高扬时裂帛突进,快慢强弱,收放自如,优美跌宕,自然起伏。
很多人喜欢把韩再芬与严凤英比较高下。我却觉得,她们是一条山脉,却已不是同一座山峰。她们分属于两个时代,韩再芬与严凤英相互守望,开辟了黄梅戏的新境界。
在安庆的再芬公馆,韩再芬细说着创馆、办馆的艰辛。每一支黄梅小调都与当地民生的实物场景有对应的关系,深度镶嵌着特定地域的历史地理人文风尚的神秘遗传。但黄梅戏自走上舞台,就开始了自我成长的进程。它从弋阳腔、青阳腔、徽剧、昆剧、京剧,甚至西方音乐中,毫不避讳地吸收一切能博取观众的因素。过去有一大帮子文人使之雅化,现在有一大帮子商人使之俗化。不论主观愿望如何,都客观说明黄梅戏在自身的发展中,必须不断对外界作出反应,同化吸收各种外来变量。
韩再芬说风格变化有经济原因,但在如今这区域一体化、甚至全球一体化的时代大趋势下,必须争取在更大的空间里,把黄梅戏还给自己的观众,并去争取更多的观众。她说程长庚若不走出潜山,就没有今天的京剧。她也要到合肥去、到北京去。其实这是她在找自己的新大陆,也是在找戏曲的皈依。清音呖呖,显示着她的雄心斗志。
走出公馆,舞台上的灯火灿烂、离情悲欢瞬间散失在夜色中。突然发现自己的心境有些迷离。想到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又想到丰子恺的《访梅兰芳》的感慨:造物主既要造出艺术家,却不肯为其延长“保用年限”。是啊,艺术家的生命短暂,甚至也多少注定他们承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生命的短暂。没有谁能复制或再现前一辈或者另一个艺术家的精彩,只能是精神的传承。衣钵传承可遇不可求,如严凤英和韩再芬,严凤英走的那年,正是韩再芬生的那年。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仿佛在问,这里面有定数吗?我不确定。这需要生命与生命的对接与缠绕。但如何珍惜每一代艺术家,却是给俗世凡人出的题目。
万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