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晋侃趴在泥地里,拿起矿泉水瓶朝那枚炮弹上浇了一点清水,黏附在弹体上湿乎乎的泥浆齐刷刷地退去,长满疙瘩的炮弹体表浮现出几个残缺的字母。
这枚炮弹是江边重修海塘的时候,挖掘机师傅从一片滩涂里挖出来的。他报了警,女排爆手沈晋侃正好值班,受命处置。
开始,大家以为那只是一枚普通的旧炮弹。沈晋侃望着那几个残缺的字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单词:细菌。她的脑袋“嗡”地一下,仿佛被眼前的铁疙瘩敲了一记。
做排爆手好多年,那是她第一次遇上疑似细菌弹。细菌弹里常常装载着霍乱弧菌或者鼠疫杆菌之类的细菌,经过很长时间都可能保存着活力。
那些大大小小的炮弹在泥地里休眠了几十年,表面上看起来锈迹斑斑,有的甚至腐蚀得变了形,可是厚实铁壳里填埋的弹药可能仍然没有变质,一旦被引爆,它形成的冲击波掀翻一幢楼或者炸毁整座车站、码头,都不在话下。
如果细菌真的泄漏出来,会发生什么?附近的居民小区,整座城市……想着想着,沈晋侃的手抖动了一下,在搜爆服的头盔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仿佛是跨越维度的俯视,抑或是一场梦境的游历,好像自己正在被另外一个自己注视着。
“必须挺住!”另外一个自己对自己说。
沈晋侃,80后,那个曾经喜欢在闺蜜圈里卖萌的女孩,如今却成了职业排爆手。她警龄10余年,是杭州市公安局特警支队技术中队唯一从事安检排爆工作的女性。
“排爆手”这3个字,充满了力量感。许多时候,人们看到她从黑乎乎的大块头特警车里钻出,手拎勘查箱,撩开警戒带,缓步走向那些炮弹,都会惊诧不已。这样一个看起来柔弱、瘦削的女子,能对付得了那些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的炮弹吗?
新闻媒体来采访的时候,喜欢把兴趣焦点放在她身上。她却总说自己是最弱的,她的师傅和战友们才是真英雄。
记者们总喜欢问她排爆的时候“危不危险”“害不害怕”之类。她一般不会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他们是否看过第8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拆弹部队》。除去电影里的剧情,拆弹部队那些队员干的活儿,和她的工作像极了。
第一次遇到疑似细菌弹那次,虽然另外一个自己不断地在说服自己,可她最终没有信心处置,拿出对讲机向队长求援。几分钟后 ,她看到队友们矫健的身影急急地朝自己奔来,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湿润了。
队长来了之后,沈晋侃帮他穿好主排爆服,撤到了外围监听中心现场的状况。焦急漫长的等待之后,她看到队长背对着她,伸手做出了“OK”的手势,才缓过气来。
刚入行的时候,沈晋侃还对那件看起来酷酷的、科幻感十足的排爆服产生过一些安全幻想,可后来有一次执行任务时,她得知了一个别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的“惊天秘密”。
杭州总是有下不完的雨水,似乎一年到头都是雨季,有时候淅淅沥沥,有时候烟雨蒙蒙。一个普通的阴雨天,她接到一个警情,说是某工地上发现一枚旧炮弹,需要排爆手帮助解除危机。那时候沈晋侃当排爆手已经有两三年,接到那样的警情早就习以为常。
“炮弹还在原地吧?”到了现场,沈晋侃问。
“是,是,是,我们的土方师傅挖到之后,跑开了,哆嗦得不行。”现场的大叔说。
“有那么可怕么?”沈晋侃自言自语了一句,也算是给自己打气。
“当然可怕,那炮弹要是炸了,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你说以后他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大叔撇撇嘴。
可能由于光线的缘故,那土坑看起来深不见底,斜坡的角度很陡峭。穿着70多斤重的排爆服,要从这陡坡爬下去,几乎不可能。
拿着手电往坑底照了照,炮弹个头不小,像个黑色的散打不倒翁,露出硕大的半个身段斜插在泥地里。同事廖军皱着眉头盯着那炮弹好一会儿,说:“要不,今天就不穿排爆服了吧。”
沈晋侃扭头看了看廖军阴沉如雨天的脸,“你说什么?不穿排爆服,那怎么行?”
“就这样吧,我想好了,如果穿了排爆服,就算下得去,那炮弹也抬不上来,还不如不要穿。”
沈晋侃大声嚷道:“你疯了,不穿排爆服,我们的身体不是直接暴露在炸弹的眼皮底下了?要是……”
“你以为呢?你以为那排爆服就能保住你我的性命了?”
沈晋侃愣在那儿,雨线凉冰冰地从脸上滑落,她不解地问:“怎么就保不住了?”
廖军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吧,像这样大小的炮弹,我们穿不穿排爆服,结果是一样的。要是真炸了,不穿,我们粉身碎骨;穿了,最多保个全尸。”
沈晋侃顿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似乎那雨忽然间变成了冰雨,将所有的热情浇灭。
然而偌大的城市中,这炮弹的事儿只有他们能干。他们要是拒绝了,这活儿就没人干,这处工地从此就得停止施工。
“下去吧。”廖军下了最后的指令。
脱下排爆服,从地面一步一滑下到坑底,至少花了十几分钟时间。然后用小铲子将炮弹旁边的泥土一点点抠掉,暴露出整个炮弹。那是一个迫击炮弹,个头还真不算小,要是穿了排爆服,是怎么也使不上劲将这个大家伙抬上地面的。
特警支队负责宣传工作的默哥看到他们没穿排爆服抬炮弹的照片,旋即打来电话,“晋侃,你们怎么没有穿排爆服?”
那会儿,沈晋侃正要去浴室洗去一身泥巴,她忽然感到非常委屈,打断了默哥的话,带着哭腔道:“我不管那么多了,能成功处置炮弹才是最要紧的吧。那排爆服保不了命,你肯定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那排爆服保不了命,干嘛还穿?”
默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明显弱了许多,他无奈地说:“唉,我确实听到过这个秘密,炮弹当量过大,排爆服确实保不了命……”
沈晋侃没有听清默哥后面的话,独自一人跑去洗漱。闭眼的时候,炮弹和排爆服不断地在思维空间的幽暗处晃荡,她已经分不清哪个比哪个更重要。
之后有段时间,沈晋侃变得沉默了许多。
廖军总是对她说,要学会遗忘,如果老是记住一些不该记住的东西,工作的时候就会害怕。
“不瞒你说,我害怕过,可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因为这是我的日常工作,天天如此。我已经来不及害怕,如果现在还害怕,就干不了这活儿了。”
每次近距离接触炮弹的时候,沈晋侃便会沉浸其中,干活儿的时候,没有围观者那种满脑子爆炸场景的想象,也没有顾虑,更没有恐惧。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搞定它,把它转运到安全的地方。
成为一名女排爆手,还真不是沈晋侃的梦想,毕竟她小时候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对未来有着彩色泡沫般的浪漫幻想。她喜欢迪士尼的旋转马车,喜欢樱桃小丸子,也喜欢芭蕾和小提琴。
直到大学毕业时考公务员进了特警队,也没有预料到未来会成为一名排爆手。开始,领导安排她做内勤工作,看到突击队员们没日没夜地训练、巡逻、出警,她想着这辈子也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只要在单位里做好自己的报表就行了。
2007年,杭州举办一个国际赛事,对于安保工作的要求特别高,特警支队很大一部分警力都被抽调过去。沈晋侃开始和队友一起出安检任务,之后,特警支队接二连三地接到各种大任务。
雪灾,支援!汶川地震,杭州支援!北京奥运举行,杭州支援!
队里的人都抽调光了,可旧炮弹照样雷打不动地找上门。总要有人出警处置吧,遇到人不够了,队长问她:“你上吗?”
“我上。”
没有壮志凌云,没有轰轰烈烈。所谓“女排爆手”,便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这样长成了。
做排爆手越久,听到的悲伤故事越多;听到的悲伤故事越多,做事就会越谨慎。
一次正逢沈晋侃值班,值班室通知她,城郊一个废品收购站收到了一枚炮弹。来跟她接应的是一位老民警,他没有大惊小怪,见到沈晋侃便乐呵呵地说:“小姑娘,炮弹个头儿不小,等会儿要是搬不动,我也能助你一把力。”
沈晋侃心里很感动。可她知道,非专业人员是绝对禁止靠近炮弹的,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小意思,再大的炮弹我们也有办法解决,谢谢你的好意,你有更重要的事情,绝不能有人越过警戒线。”
沈晋侃跟着一起来的师兄猫腰钻进一扇小铁皮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大家伙,忍不住脱口爆了粗。她没有想到炮弹有那么大,直径比她的腰还粗,长度超过半个人。
她蹲下身来,按程序检查炮弹,发现斑斑驳驳的引信旋转部位上有些锈迹存在新鲜擦痕,仔细一看,那擦痕应该是引信被人旋转造成的。她心里“咯噔”一下,再出去找人核实,确认引信被动过了。
要是爆炸了,眼前那平房就会被夷为平地,还有旁边的居民小区,可能也会受到冲击波的影响。沈晋侃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于是给谢严打了电话。
谢严是杭州第一位真正的排爆手,他最早受到严格的训练,经他手上拆解的炮弹不计其数。遇到问题时,沈晋侃总是想到去找他。本来是想向他讨教处置办法,可谢严说他正好在附近一处现场工作,他马上过来看看。
十几分钟之后,谢严就赶了过来。谢严是个极其严谨的排爆手,他对着炮弹审视了一番之后说:“你们都撤到外面去!”
沈晋侃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出她的预期,看来这炮弹真的随时都会炸开。
“我们还是留下来陪你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够了,多一个人就多一点危险。相信我,我能搞定。”谢严的话很温和,可沈晋侃已经受到了刺激,这现场本来就该是她的事儿,可谢严一把就将所有的危险独揽而去。
沈晋侃撤到铁皮房外,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慢……
恍惚间,她想起了和谢严一起训练的情景。谢严在训练场上教她剪线,拆解各种疑难装置,定时的、遥控的……他都有各种不同的招数。
谢严有时候让她穿着厚重的搜爆服,在训练场上往返跑100米,跑完立刻趴下,在10秒钟内把6根线分别穿过针孔。有时候,谢严会亲手设置一个定时炸弹,让沈晋侃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减少,在倒计时即将结束的时刻,找到正确的导线,一刀剪断。
半个小时后,谢严从屋里走了出来,乐呵呵地说:“搞定了,引信已经被我拆下来,什么事儿都没有。”
沈晋侃朝他笑笑,心里暗想,鬼才信,要真什么事都没有,哪来的满头大汗?
那天回到队里,沈晋侃在工作笔记上写道:每次一起出去,要是能一起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沈晋侃和队友们追寻着那些炮弹的踪迹,炮弹出现在哪儿,他们就去哪儿,他们是逆行者。客观地说,每一个排爆手的每一天都是在危险中度过的,每一次出警都像是一锤子买卖,每一次归来都是劫后余生。
有一次,沈晋侃处置完一枚炮弹回来,刚在办公室里坐下不久,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个保险推销员,热情地给她介绍各种险种,然后问她从事的是什么职业。沈晋侃说是排爆手。
对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那人说:“我请示过经理了,排爆手我们不做。”
电话被挂断了。在往后的日子里,沈晋侃再也没有收到过保险推销电话,她被“拉黑”了。
随着技术进步和安保要求的提高,特警支队的硬件条件也获得了全方位的快速发展,不断引进世界顶级的安检排爆设备,也引进了机器人。沈晋侃也跟着师父开始学机器人操作,毕竟其他设备她能搬得动的太少。
开车不怎么样的沈晋侃,对排爆机器人操作的感觉倒是不错,她给机器人取了小名,一个叫做Tom,另一个叫做Jerry。
Tom和Jerry好像对她也很友善,在她的远程操控下,可以灵活自如地出没于各种复杂场景,拆解炸弹,在不少大案中建功立业。
工作之外,沈晋侃有一个忙碌而幸福的家庭,先生以前也是特警队战友,跟她一样忙得不亦乐乎。
她常出差,一走就是1个多月。那时候女儿才2岁多,第一次她离开家的时候,给了女儿30张尿片,说:“乖宝宝,这些尿片每天一张,等用完的那天,妈妈就回来了。”
女儿咯咯地朝她笑,“可我那时候真的好难过呀,要很久才能见到宝宝”。
出差的那段时间,她天天都在想念女儿。虽然手机上也经常能看到视频,可那种拥抱的温暖没办法体会。
有一次,女儿稚气地对她说:“妈妈,你又回来了,你比上次勇敢多了。”
女儿这句话竟然成了击溃她的催泪弹,一下子又扭过头去哭成了泪人。
她感觉女儿就像是菜园中半野生的胡萝卜,虽然生在菜园,但受到的照料和爱护却不是很多。于是她给女儿取了小名“卜大姐”。
有一天早上,沈晋侃正要去上班,卜大姐忽然问:“妈妈,你是警察,你抓过坏人吗?”
说实话,做排爆手10余年,处置过的炮弹成百上千,她还真没亲手抓过坏人,总不能违心地跟小孩子说抓过吧?她想起了她去过的各种现场,想起了临时放置炮弹的仓库,想起了那些炮弹最终被集中销毁时天空中出现的蘑菇云。
她终于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在卜大姐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淡淡地对她说:“妈妈是警察,妈妈没抓过坏人,但妈妈保护过好人。”
执笔:叶家喜 视频编导:黄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