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把《时间里的痴人》这个书名,改成《岁月就是个恶棍》。没错,这句话出现在书的封面上,挺有挑逗性,瞬间就能激发你的情绪。可如果只为“勾引”,不如再来一句:作者为乔布斯前女友,拒绝了他的求婚……
女,这样的性别设定,总能引来关注。不过,2019倒像是个女性“阅读年”。奥加尔·托卡尔丘克抱走了诺贝尔文学奖——近些年的诺奖似乎很青睐女作家,赫塔·米勒、艾丽丝·门罗、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接连好几个;《82年生的金智英》卖出了上百万本,虽然作为一部“女性的艰辛成长史”,基本上没什么文学价值,但是性别歧视和女性困境的主题,成就了它的“现象级阅读”;《时间里的痴人》可能有些小众,却相当出色,绝对可以入选“年度十佳”。这部几年前斩获普利策奖的作品,年初在国内再次翻译出版,阅读起来不是太轻松,因为情节并不连贯,叙事不断跳跃,可你一旦读进去,一定会爱上它。《时代》杂志评价它:“美国文学的新经典”。
这本书让珍妮弗·伊根一口气拿了42个奖项,《华盛顿邮报》夸它“将普鲁斯特与朋克完美融合”,可伊根对此很淡然。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她说“我不会去重读自己的书”,并且,“之前那些感觉很未来主义的东西,如今显得有点过时了”。吸引伊根的是“对结构的冲动”,还有那些人物,他们徘徊在作者的脑海里,迟迟不肯离去。于是,她计划写《时间里的痴人》姐妹篇。
13个章节,13个人物,13组(不是个,因为故事里还会有故事)故事,交织穿插,和时间一起在将近半个世纪间跳跃、闪回。最初只是几个短篇,伊根不甘心它们像孤儿似的离散,在逃避啃下一部长篇小说的“硬骨头”时,又写了几个短篇。这些故事就像拼图的碎片,彼此有关联,却又无法连成一体。这让伊根很失望,她期待的可不是一本短篇小说集。移动一下它们的顺序会怎么样?这恐怕就是灵光乍现。然后,奇迹般地,那些个“碎片”找到了各自位置,汇聚成一幅完美拼图。
偷窃成瘾的女秘书,吃“金箔”壮阳的唱片公司老板,因满脸雀斑而自卑的乐队女歌手,强奸未遂而入狱的娱记,开死亡演唱会的过气摇滚歌星……《时间里的痴人》里,每一个不完美而充满故事的人生,打破时空的界限,因音乐而交织在一起。
没有人循规蹈矩,却最终归于平庸和落寞。它让人想到逝去的青春和年少的张狂,时间才是永远的主角,每一个人都是匆忙过客。怀旧吗?真的有些。可伊根更关心的是:人们都在怀念些什么,人们在记住什么?
奥加尔·托卡尔丘克也在玩拼图游戏。她勾画好小说的大框架,然后往里面填充那些“五颜六色”的故事。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写作方式?奥加尔回答:“我们接受了大量迥异的、碎片化的信息,不得不在头脑中将它们整合起来。对我来说,这种叙事方式似乎比史诗式的庞大线性叙事自然得多。”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那些个拼图碎片——不同人眼里的时间,连缀起来,累积起历史的丰厚和复杂。太古的时间,米霞的时间,米哈乌的时间,麦穗儿的时间,教区神父的时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它们构成了波兰的历史。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也都是由时间——一小片一小片闪着亮光的不规则碎片——串起来的,你无法改变它们的顺序和位置,这便是人生的唯一和不可逆。但是,作家们总不甘心,他们像淘气的孩子,在时间的河流里走走停停,敲敲打打,随意地快进慢退,剪辑拼接。
于是,小说里的故事,可能发生在时间轴的任何一个点上,可以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达洛维夫人》的一天、末日来临的《路》;可以是不断闪回快进的《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消失的爱人》,也可以是《82年生的金智英》这样流水账似的个人编年体,还可以是《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午夜之子》之类的民族叙事。
2020,一个具有时间隐喻的节点,曾经翘首以盼的“新世纪”如今已成年。现代社会加速了时间的流逝,当60后还固执地认为自己“正当年”,90后已经夸张地觉得老了。人们成为“倍速生活”上一个快进键,被遗忘的速度和频率也在成倍增长。就像《时间里的痴人》中名声鹊起的本尼,如今“人们提到他时,都用过去式”。
波兰被侵占的历史也成为过去。可米霞不会消失,麦穗儿不会消失,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太古的时间如上帝般永恒。作家们呢?他们藏在文字里,只要有人阅读,他们就会复活。
我买了伊根的另一部作品:《Mahattan Beach》,把它当作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英文原版,不一定完全看得懂,或者看得完。其实是想留住读一本书,不忍心赶紧把它读完的欢喜和惆怅。许久之后,我很可能不会记起它们的情节,可时间悄然流逝在书页里的那种愉悦感不会被遗忘,一想到我喜欢的作家,就站在那些文字的背后,我可以随时溜达进他们的故事里,玩玩看看,走走歇歇,顿时觉得坦然心安。 阅读赋予时间以意义。我们在时间的故事里,悄然老去。
冯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