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晚唐诗人韦庄在目睹被黄巢军攻陷后满目萧条的长安时,并不知道几度劫余的兴化坊下,埋着这批珍宝。而若它们不曾被埋藏和遗忘,多半也会在后世翻覆中零落消匿。
一块“文彩殊绝”的玛瑙,如何辗转到波斯或粟特匠人手中琢以成器?又如何沿着丝路流入长安?被一位怎样的主人收集?又缘何埋入地下千余年?当我们与它对视时,是否想过埋藏更久的,是它心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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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建中四年(783年)十月,长安大乱。奉命征讨反唐藩镇的泾原军倒戈,回攻长安,拥立前幽州节度使朱泚为主,德宗被迫出逃。乱兵攻入大明宫含元殿,大呼:“天子已出,宜人自求富。”然后争相进入宫中宝库劫掠,“极力而止”。这一事件被称作“泾原之变”。
大约在此期间,一件玛瑙兽首杯连同其他珍宝一起,被仓皇塞入两只陶瓮和一只银罐中,埋到了距皇城仅三坊之地的兴化坊一隅的地下。随着大唐繁华湮灭,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地方开始被叫做何家村,籍籍无名,直至1970年在基建施工中发现了这批宝藏。
这批宝藏究竟是因何机缘形成?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齐东方先生认为与“泾原之变”有关,主导者是宅邸坐落于兴化坊的租庸调使刘震。兵乱伊始,他将由他保管的庸调及官府财宝埋入地下,希冀事后再取出。孰料后来因“受伪命官”,他与夫人被处以极刑,这批宝藏就此无人所知。
这种解读看起来合乎情理,但是否就是唯一答案?法国学者普鲁斯特曾说过:“历史隐藏在智力所能启及的范围以外的地方,隐藏在我们无法猜度的物质客体之中。”在真相了然之前,好奇心就如夏日的嘤嘤飞虫,始终萦绕眼前:若真是刘震所埋,他为何濒死绝口不提宝藏下落,以求得宽恕?既然是仓促掩埋,为何又费力挖掘如此大的窖穴,只为安放两只陶瓮和一只银罐?窖藏中的大量钱币似乎经过系统收集,有些金银器尚属未完成品,原因何在?太多迷题仍待解答。
何家村遗宝惊世者众,如鎏金舞马衔环纹银壶、鎏金鹦鹉纹提梁银罐、鸳鸯莲瓣纹金碗等。与璀璨夺目的金银器相比,兽首玛瑙杯虽然光华内敛,精美程度却不遑多让。
兽首杯通体用赭褐色夹带橙、白缟纹的玛瑙制成,形状如伏卧的羚羊首,两只修长而弯曲的角蜿蜒向后,伸至杯口凸弦纹处,角背雕螺旋纹。兽目圆睁,双耳后抿。口鼻部金质,双唇闭合,两鼻鼓起,唇边的毛孔、胡髭纤毫毕现。较为特别的是,金帽可拆卸,内部有流,杯中液体可由此流出。
该杯与角杯相似,但底端有流的构造又将二者截然区别开来。从造型上看,更像是一件“来通”(Rhyton)。来通源自西方,早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地中海东部的克里特岛就出现了早期形态的来通,但下端尚无兽首,传入希腊后才被加上这种装饰。在西亚,其出现不晚于公元前1000年。目前发现的来通材质多种多样,除了玛瑙外,还有金、银、铜、象牙、陶瓷、玻璃等;器形也富有变化,包括锥形、兽首形、兽身形、人形等。来通历来被视为一种饮具,多出现在祭祀或者宴饮场合。
根据孙机先生的研究,何家村的这件玛瑙兽首杯颇具粟特或者萨珊风格,是一件舶来品,抑或是唐代工匠的仿作。
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唐朝是一个开放的和充满浪漫气息的朝代,在其统治的三个世纪中,大部分国家都有人曾经进入过这片神奇如万花筒般的土地,他们带来了狮子兽、锁子铠、水晶杯、玛瑙瓶、侏儒、胡旋女子……可能这件玛瑙兽首杯就在其中。
我们甚至可以展开想象,如果没有被埋入地下,这只杯可能会被擎于唐德宗或当时某位达官贵族之手,杯中盛着葡萄酒,伴着激扬的胡乐以及胡旋舞者轻盈曼妙的舞姿,主人高声劝酒,众宾客哄然附和,其场景恍如刘言史《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一诗所描述的:
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尊前急如鸟。
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氎胡衫双袖小。
手中抛下蒲萄盏,西顾忽思乡路远。
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
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
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
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本专栏与“源流运动”合作,本期作者系故宫博物院研究室副编审)
项坤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