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是个仪式感很强的女人。端午的香包祭灶的糖,寒食节用真棉絮糊纸衣裳。她的一双手能把一本老黄历折腾得热热闹闹。我小时候跟在她屁股后面转,眼花缭乱学不完。
春节是所有仪式的集大成者。就像传说里的凤凰,披了百鸟的羽毛。清明的庄重,七夕的情思,中秋的丰盛……应有尽有。从腊八粥灌得肚儿圆开始,我姥姥正式启动春节模式。红豆煮烂捣碎,填进白胖的面团。整鸡切块,炸好黄焖,鸡冠子从面糊里支棱出来,一口软糯令人期待。沙发下的尘土扫净,窗户上的玻璃擦亮。橱柜里每瓶酒都有一扇注定要进的亲友家门,舅舅脑子里酝酿着要写上对联的吉祥话。数好的红纸袋三面封口,一头张着大嘴等钞票。西北的凛冬,窗外大雪纷飞,屋里热气蒸腾。青花瓷盆里的水仙刚好膨出十几个花苞,它们像被姥姥上了发条,到除夕那天,保证全部开放。
有一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某个除夕,年夜饭“攻坚战”在即,姥姥围着围裙走向阳台,扒开层层叠叠的纸板、锅具之类,水泥栏杆脚下露出一排玻璃瓶。瓶子是最常见的点滴吊瓶,它们曾经装着生理盐水或葡萄糖注射液。在姥姥的阳台上,它们个个通红,橙黄的微小颗粒悬浮在浓稠不透明的液体中,冬日凋零的巨树和苍灰的天幕背景下,显得鲜艳无比。
姥姥抄起一瓶,冲洗蒙尘,揭去瓶口的橡胶塞子,对着葱花炝好的大锅,咕嘟咕嘟倒下去。唰啦一声,一股清香酸甜的白烟升腾而起。姥姥拎起大铝壶,加水。筷子乒乒乓乓击中搪瓷大碗,金黄的蛋液甩入锅中。细密的泡沫翻涌到锅边,水面中心如岩浆热泉,香油和香菜即将坠入。
西红柿鸡蛋汤,一道出现在每张中国餐桌上的四季料理,在那个时代的北方,可是冬日佳肴。
为了让年夜饭有西红柿鸡蛋汤,姥姥会在夏天采购新鲜的西红柿,去皮、剁碎、装入玻璃瓶,封好塞子,送入蒸笼。上百摄氏度的水蒸气会杀灭瓶中的微生物,密封的环境能让这些西红柿安然度过盛夏,直到隆冬。在天气渐渐变冷的日子里,大白菜在墙根列队,土豆、萝卜、大葱在墙拐角叠罗汉,糖蒜、泡蒜薹在坛子里潜水,它们天天都能登上餐桌,唯独这珍贵的西红柿,那炽烈的色彩和鲜甜的味道必须属于最热闹的时刻。
捧着搪瓷碗,一口喝到底,嘴唇上还覆着一层香油。那汤的味道,像一道彩虹,随着姥姥一挥手而跨过天空,令我一生难忘。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一个北方小孩发现姥姥土法番茄罐头汤的时候,山东寿光三元朱村村支书王乐义开始带着乡人搞大棚蔬菜。数年之后,寿光拥有20多万个大棚和亚洲最大的农产品批发市场,“没有买不到的菜,也没有卖不掉的菜”。每天有300多个品种、超过1.5万吨新鲜果蔬,被运往全国200多个大中城市,或是直接装进集装箱,当天抵达韩国、日本的餐桌。2019年第20届国际“菜博会”,206.8万人次到会参观,实现贸易额131.8亿元。除了寿光,北方各地的大棚蔬菜都极为普遍。加上物流网络的四通八达,冬天吃顶花带刺的黄瓜、青翠爽口的茼蒿和饱满鲜亮的西红柿,再寻常不过。超市不打烊,商场不歇业,快递小哥能在除夕摁响我家的门铃,他们仿佛是300多万个福娃。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再没留意过年夜饭的西红柿,因为纵使枝头四时之景不同,桌上也不缺夏至。我可以光脚踩着热乎乎的地板,看着窗外的雪,抱着果盘往嘴里丢产自海南岛的圣女果——这已经是一种都市寻常。
此前,国家发展改革委经会商研判,2020年春运全国旅客发送量将达到约30亿人次。我不回西北过年了,血亲联结被即时通信工具和物流网络重新构建。二姨藏在可爱卡通表情后面,孩子们不再为她大年初一清晨爬起来扫地而感到郁闷。小舅的香烟味也闻不到了,我早早备好了春联,印刷精美,不是他的字迹。因为母亲随我留在北京,烧鸡、柿饼、香肠、回坊的腊牛羊肉、炒货糕点、水果大米几周以来不断从家乡而来。我准备好给外甥们的压岁钱,像小时候长辈们给我的一样。只是不必再精心挑选一个漂亮的红包,写给他们的寄语会拥有时下聊天软件最流行的字体,没有墨水需要等待干燥。
母亲爱吃西红柿,父亲隔三差五就会买回来。炒着吃、煮汤吃、炖肉吃……不管怎么吃,我怎么也吃不出小时候姥姥瓶子里的味道。可能这就是步入中年的某种精神标识,开始怀旧、沉郁,面对新鲜,揣着心结。前两天父亲问我要不要提前囤点菜,我说爸,年夜饭订好了,平时随吃随买,吃新鲜的。
毕竟,新是可以期待的,而过去永远回不去。我的姥姥,她不在这个人世间了。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