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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1月22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穿过镜头 回到家乡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景烁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01月22日   07 版)

    雷钊的爷爷和奶奶。受访者供图

    返乡的方式有很多,雷钊靠的是摄像机。

    6年前,这位武汉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广告专业的毕业生,钻进他的老家——山东省德州市齐河县雷庄村,拍出一部纪录片《爷爷奶奶的村庄》。

    这只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最普通的村庄。村子里28户人家的600多口人中,几乎一半都是留守老人。他们每天的活动无非是按部就班做顿饭,拿锄头在院里的菜地遛上一圈,绕着村子散散步,对着电视盯一会儿,或是搬上马扎坐在门口眯眼晒太阳,天一黑就窝在屋子里等着进入梦乡。

    与2019年春节前的纪录片《四个春天》不同,雷钊表示,《爷爷奶奶的村庄》并没有那么强的故事感,也没有激烈的冲突。几乎所有他拍到的素材,多半的时间里都被平静和无聊充斥,“这就是留守老人们的日常生活”。

    雷钊本来并不熟悉这样的日常。他也曾像很多年轻人一样,迈着大步越走越远。他两岁半就离开雷庄村,跟着父母搬到山东德州市城里,大学开始这些年,他还去了法国、尼泊尔,一毕业当过北漂,如今留在了距家乡千里之外的武汉。

    他越走越快,家乡的时间轨迹却近乎静止:砖头拼接成地面,白墙已经发黄掺进了黑点,木屋顶到床间被一块钉住的木板简单地隔开,上了年头的平房就是爷爷奶奶大部分的活动空间。

    这个原本只有暑假和过年才偶尔迈进老家的年轻人,决心再一次走进村庄,记录老人的真实生活。他一个人承包了导演、摄像和剪辑工作。常常支起三脚架,打开摄像机,雷钊就发现,面前的老人已经抹起了眼泪。

    这些留守老人有的面临农村的典型矛盾,几个儿子缠在家产争夺里,来看老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也有人抱怨,家已经拾掇好了,(孩子)也不回来住。

    爷爷在村里走着,指着路边堆满稻草的房子:“东西都坏了,儿子在外面,屋子也毁了。”

    一个老人的屋子修了7遍还漏雨,一条裂缝从墙头拐到墙根,门也差点砸掉了。老伴的遗像就挂在墙上,她独居多年,看着附近一家接着一家搬走,房屋被杂草缠绕,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拍完,她怯生生地抛出一句,“明天再来啊孩子”。隔天,她又想删掉自己的镜头,怕儿子看到。

    这是这些老人们生活里常见的片段。根据2016年民政部初步摸底排查结果,全国有1600万左右的农村留守老人。作为城市化进程中被遗忘的部分,他们必须要掌握的功课是应对“孤独” 。

    在雷钊看来,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对“城市化”没有宏大的概念,他们的感受是直观而具体的:楼变高了,年轻人少了,这里的年味不浓了。

    在老人逐渐老去的这些年,雷庄村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大量人工耕种被农业机械代替,通上了水电,路边从零星的自行车、摩托车,变成了面包车和小轿车,附近村庄的老人相继住进楼房,能聊天的人也少了。如今,村里撤了小学,年轻人离去,搬到县城或城市安家。

    “就像两条跑道,年轻人在这一条狂奔,他们在自己的路上缓缓行驶,似乎没想去追赶,最终渐行渐远。”雷钊说道。

    纪录片拍摄花了3年左右。那时候,在雷庄村,手机上网络信号只显示为“E”,雷钊常常“失联”,空闲时只能靠看电影和看书消遣,正如他所拍到的素材一般“平静和无聊”。

    雷钊的爷爷奶奶都已经80多岁。除了劳作,爷爷偶尔写些毛笔字,也做手工,家里的扫帚、炊帚是他折腾出来的。至于奶奶,似乎没什么爱好。

    能让他们燃起热情的,是每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春节了,儿女回来了,孙辈结婚了。

    在雷钊的记忆里,多数老人很少主动拨通儿女的电话,但等待是常有的——有人会在儿子常回来的那天,默默到胡同口站一个上午,也经常不自觉地念叨:“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爷爷奶奶的身体也一天天变差。拍摄的3年时间里,雷钊发现,爷爷已经走不了太远的路,活动的范围从全村缩到了家附近。奶奶的耳背越来越严重,听不清就点头笑着应和。她会捋着头发,盯着镜子沉默半晌:“小孩儿是越长越好,老人越长越难看啦。”

    他们分别生过几次病。天转凉了,爷爷套了8层衣服,把自己裹得鼓鼓囊囊。奶奶包着头巾窝在床上,褶皱遍布的手,乡村医生找打针的血管费了半天劲儿。

    眼睛看不清了,再看电视,他们就搬着板凳挪到屏幕前,直愣愣地看着《动物世界》里的斑马迁徙;忙活一阵儿停下,一把漏着洞的二胡被爷爷紧紧攥在手上,坐在屋里吱嘎吱嘎地拉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曲儿。家里要装新烟囱了,爷爷小心翼翼地爬上半米多高的梯子,在窗口拉铁丝、钉钉子,不小心把奶奶的手弄破了道口子。

    拍完了片子,爷爷奶奶也开始把雷钊挂在嘴边念叨。如今,隔上几个月,他会回到这个村庄,在屋里陪他们待上一会儿。

    两个老人嫌他离家太远,不过没劝他回来;他们不了解做导演到底是干什么,但笑呵呵地和其他老人解释,“这是给你们录像哩”;他们多数时间已经习惯沉默,能和雷钊说起的,也只有问问冷暖,或是扯到回忆。

    他们都老了。走在田里时,一架飞机飞过,爷爷嘟囔着,“这飞机怎么还会放炮”。

    要过年了,爷爷亲手写下春联,其中一句是“知足心常乐”,他把它贴在了大门上。

    告别夏天来到冬天,这是雷钊镜头里又一年的春节。熟悉的小院子突然被年轻人和小孩儿塞满,门口的汽车停得满满当当,大家排着队拍了全家福,在院子里笑着跑来跑去,这个家里终于有了点儿生机勃勃的感觉。

    表针就要走过零点,电视里开始为新一年倒数,这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刻。年轻人成群结队地跑到门外放鞭炮,只剩下两个老人守着老旧的电视机。一切又慢下来了,没一会儿,他们在屋里自顾自地睡着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景烁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0年01月22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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