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春节前夕回到湖北武穴老家，赶上了疫情暴发，我们这里也“封城”了。不断有电动三轮车从屋边开过，车厢里搁一个大功率扩音器，播放广播让大家尽量待在家里，哪里都别去。村干部挨家挨户发放一次性口罩，对返乡的人做了登记和体温测量。
从我们这里到市区的公交车也已经停了多日，机动车也不能开，基本上去哪里都寸步难行。垸口前面的省道上，偶尔有救护车驶过，其余时间空空荡荡的，何时返回我的工作地北京是个未知数。在家的漫漫时光，正好可以看看书写写文章。家中存放了我以前从北京寄回来的书，此时翻看了几本，都很喜欢。其中有两本想专门分享一下：一本是日本小说家樋口一叶的短篇小说集《青梅竹马》，另外一本是唐诺的《尽头》。
先说樋口一叶。她真是可惜，只活了短短的24年，死因是得了肺结核。《青梅竹马》这本短篇集收录了她晚期最有名的一些作品，多是以这一地区的贫民生活为素材写成的。樋口一叶在同名小说中对东京吉原街区生活和人物情状都有细致的描摹，毕竟是作者真实生活的地方，在她的笔下，吉原的生活丰富多彩，“春天观赏夜樱，夏天挂玉菊，秋天听仁和贺戏，四季变化，而这条街始终喧嚣热闹”。
我们还可以看到当地人的生活样貌：“此时若是向大街上眺望，就会看到一群群民间艺人出现在花街上。有敲锣打鼓叫卖糖果的，有耍把式的，有操纵木偶的，还有跳大神乐舞、住吉舞以及舞狮子的。他们是万年街、山伏街、新谷街一带贫民区的住户，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技艺，也算是艺人了。”
他们穿什么衣服呢？“有的穿绉缎、薄纱之类的漂亮衣服；有的却穿着褪了色的萨摩飞白夏衣，系着黑缎窄腰带……”翻看整本书，我们都会看到作者细致地描写人物穿的衣服款式、布料和配件。我很喜欢这些“闲笔”，它让小说有了精致的质感。而且，小说空间被作者生动详实地营造出来了，人物在其中活动，才能有神韵与呼吸。
这本书给我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是女性形象。在当时的社会中，女性地位低下，依附于男性，不论是平民百姓家，还是官宦家庭，女性受到的遭遇，在今天看来让人唏嘘不已。而樋口一叶的作品能够风靡至今，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的拟古典文体，还有她植根于现实的创作手法。她写的小说其实都不复杂，有些看起来浅白，但却都有古典的诗意美。樋口一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她一生写过4000多首诗歌），早期接受的是古典的贵族式文学教育，而人生的末端却生活在穷苦中。这其中的断裂，在她的文体上有所反映。小说与诗歌，两种体裁，对语言的要求也不同。诗歌的语言偏精致典雅，小说的语言往往需要浅白通俗，樋口一叶在两者之间作出了平衡，让她的小说兼具抒情性与叙事性。在这一点上，她超越了同时代的女作家。
周作人评价樋口一叶：“观察有灵，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绝一世。只是其来何迟，其去何早。”可谓一语中的。我想起流传很广的一首俳句，“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用它来形容樋口一叶的身世和作品，都是恰如其分的吧。
说完樋口一叶，再说另一位作家，他是来自台湾的唐诺。他是我非常敬佩和喜欢的作者。这段时间在家，我又重看了他那一本厚厚的《尽头》。唐诺是编辑出身，在书的世界已经浸淫几十年，他的身边又是一些厉害的小说家，他太懂得小说书写者这一类人了。
如果你是写小说的，你会感觉到你在写作中的各种感受和困惑，都能在唐诺的书中得到解答和抚慰，甚至能更深入进去，让你跟着他一起思索书写的各种可能性。他是你的朋友，懂你；也是长者，能带你往更深远处看，进而抚慰你，启发你。
他的语言是绵长的，不喜欢的人会觉得啰嗦，但一旦读进去后，却让你觉得：嗯，他的语言该当如此。语言是思维的体现形式。唐诺不是学者式的书写，也不是纯粹的感受性抒发。他的思索方式，带有小说书写现场的第一手经验，各种曲折沟坎，各种局限束缚，他都放在心中，一探究竟。
因而作为一个小说书写者，我在跟随他的思路前行时，常常被打动：他看到了我们书写的现场种种，然后他会告诉我们，在这个小说世界中，还有太多的大师，太多的先行者，都碰到过这些问题：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它还有没有多种的可能性？
他不断地反问，又不断地解答，反反复复的，并没有最终的答案。书写是没有尽头的，当然他的思索也就没有尽头。他的思路始终是清晰的，但因为书写的世界太大，他进入到的是一个无法探索尽的地方，他有各种疑惑和停顿，都通过这种书写的形式显现出来。
看唐诺的书，我常常不忍心看完。《尽头》600多页，拿在手中厚厚的一本，每天晚上我只舍得看一篇。这段阅读的时光是沉浸在幸福中的，他就像坐在你的对面，跟你娓娓道来。他说话的声音——对，就像我在现场听他的讲话一样，慢慢的，又带着激情。读他的书，我心生谦卑之感。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的作家，好的作品，我们越读越会觉得，自己是小小的，不值一提；同时，又是幸福的，那么多好文字等着我们。在真正好的文字前面，我们会有感激的心情生起。读樋口一叶的作品是如此，读唐诺的作品也是如此。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阅读这些美好的文字，我焦虑的心情也缓解了很多。
邓安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