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感染新冠病毒发烧到痊愈,武汉护士乔雨经历了12天。不久前,她又回到医院,照护非新冠肺炎危重病人。
前兆
乔雨的丈夫胡东也是护士,两人30岁出头,分别在武汉市两家三甲医院上班。
如果一切顺利,1月20日下了夜班,乔雨能调休两天。她想置办些年货,给女儿买新年礼物,然后像许多个武汉家庭一样回周边县城老家过年。
再往前倒两天,乔雨夜班时感觉“身子懒”,平时再累,她也能撑着把活干完,那天她坐到椅子上就不想动。
乔雨量了体温:37.3℃。
当时,“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尚未被命名为新冠肺炎,却已搅得武汉医护圈一团糟:武汉同济医院、亚心总医院、长江航运总医院、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等已出现医护人员感染确诊病例。
乔雨有点怕。
后来,“不明原因肺炎”变得更加“不明”,各种消息、谣言齐飞。
9天后,武汉市卫健委表示“尚未发现明确人传人、不排除有限人传人”。
部分医护人员感到迷惑:医院管理层一边要求“不造谣、不传谣”,一边设立传染隔离区、改造隔离病房。
乔雨也接到上级“不能以讹传讹”的命令。医院同时要求,直接面对发热病人的医护人员戴上N95口罩,其他科室戴外科口罩。
1月19日,乔雨打电话给丈夫:“我有点低烧。”
放下电话后,乔雨又给胡东发微信:“我们这里发现高度疑似(病例),有一层楼封了。”
第二天早上,上完夜班的乔雨向科室主任报告自己发烧的情况,她被批准可以多休息一天,居家观察,如果状态持续先就医。
在咨询本院的呼吸科医生后,胡东告诉妻子,“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传染特性未定,她没接触过确诊或疑似病患,她不咳嗽、没发高烧、呼吸也没问题,“不太像,不典型”。
两人在家也戴上了口罩。
19日那天,胡东和乔雨看到本地媒体报道百步亭“万家宴”盛况。仅仅过了一天,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到访武汉后宣布:新型冠状病毒存在人传人现象。
乔雨所在的医院出现了确诊病例,科室还通报了一位同事肺部CT异常。
感染
1月20日,乔雨在家睡了一整天。晚上快9点时,胡东下班回到家。
家里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厨房灶台上消毒水杯和碗筷的蒸锅咕嘟作响。
两人来到附近一家三甲医院,还未进发热门诊,就看到乌泱泱的人拥在楼道,戴口罩的没几个。
乔雨做了肺部CT。结果显示,右肺下部一大块阴影,高度疑似“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
当时,用于核酸检测的试剂盒还未下发,大部分患者依靠临床医生判断确诊。对于疑似和确诊病人,“居家隔离”仍是主要措施。
乔雨和胡东分房睡,开始自我隔离。
“我不咳嗽,也没有呼吸道上的任何症状,为什么肺上会有一大片阴影呢?”乔雨困惑。她戴着口罩睡觉,感觉更喘不过气。她考虑自己被感染的时机,可能是每天下班从职工电梯出来后路过发热门诊,那里人头攒动。
第二天,胡东拿着乔雨的肺片,问了好几个呼吸科医生,得到的答案一致。一位医生表示,有些病人极度恐慌,即使氧气面罩放到面前,也拒绝吸氧。
胡东决定对妻子撒谎。
“我们院那位教授说了,你(的病) 就是个普通肺炎。”下班到家,胡东兴冲冲地传达“好消息”,称低烧是人体自身免疫力在发生作用,气短是因为一直戴着口罩。
“我还有些腹泻。”乔雨说。
“应该是抗生素破坏了肠道菌群。”胡东答。他鼓励妻子,要相信自己的免疫力。
治疗
医生给乔雨开了奥司他韦片剂和莫西沙星针剂。她第一次用右手给左手扎针输液。
1月23日,武汉宣布“封城”。乔雨的情绪也被裹挟着。胡东叮嘱她,别把自己代入网上看到的症状。
后来,乔雨干脆不看外界有关疫情的消息了,而胡东除了工作时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关注抗击新冠肺炎的最新情况。
新闻说,阿比朵尔抗病毒药有效,胡东就去找医生开药。一些“广谱”抗生素的副作用不止腹泻。乔雨食欲迅速下降,嘴巴只能尝出咸味和甜味。
武汉封城前,乔雨吃饭靠外卖,每次叮嘱小哥把食物放到家门口。等人走远了,她再出来拿。封城之后,胡东去上班,乔雨就从卧室出来做饭。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乔雨心情低落。胡东就站在客厅,戴着口罩,隔着门念搞笑段子。
过去,这两位护士很少同时在家,每周约有一半时间“星星追赶太阳”。同时轮休时,两人就窝在沙发上玩手机。乔雨喜欢网购,添置生活用品。疫情发生之前,她在购物车放了一部《科学小实验》丛书,是女儿最近想要的,等到下单,商家已暂停向武汉发货。
如果周末同时在家,两人会带女儿到附近的江滩散步,让孩子用铲子挖泥巴。
胡东的鞋柜在家门外,到家换鞋时,柜门会“当啷”一响,女儿会去开门。隔离时,乔雨听到声音,会打开门,再远远躲开。
女儿幼儿园放假后被送回县城老家。那时依依不舍的分别,后来让两人感到庆幸。
居家隔离期间,乔雨靠在医院的护理经验来消毒。丈夫回家之前,她会把所有够得着的地方用84消毒液擦拭一遍。
转折
1月26日,乔雨又去拍了一次肺部CT,结果显示,阴影周边凸起不规则毛刺,面积也增大了。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卧室哭了,“我出事的话,父母怎么办……”
“你这是普通肺炎!”胡东还站在门外,坚持喊着他的谎言。乔雨的体温达到了38.7℃,胡东的“谎”快圆不下去了。
乔雨提过住院,她害怕丈夫被自己传染。胡东建议她再观察两天,因为交叉感染更危险。再说,床位也紧张。
10多天以后,乔雨说,她早就知道自己属于临床确诊病例,但丈夫每天说“你这根本就不算,肯定能好”,她只能往好的地方想,暗示自己起码不是重症。
两人一起瞒着家里的老人。1月25日,乔雨和父母视频通话,父亲瞥见桌子上的药,问她为什么搞那么多药。
“医院让预防。”她答。
用药第六天,乔雨停止注射抗生素。高烧时吃感冒药降体温,坚持正常吃饭,想一些积极开心的事。
她说,这病会让人联想到死亡,很多放不下的牵挂会涌到脑中,“但是想也没用,就坚信自己能好起来。”
1月28日,乔雨测体温,水银条稳稳停在了36.5℃。9天来,她的体温第一次降到了37℃以下,
1月30日早上,乔雨骑自行车去做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肺部CT影像显示,“较前片吸收好转”。
拿了报告出来,乔雨看到一位同事也来做检测,此前他们不知道彼此的情况。两人几乎同时闪开对方,远远地,乔雨忍住眼泪,喊了一句“一定要好好的”。
2月14日情人节这天,隔离期结束,乔雨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她接到医院通知,再休息3天就上一线。
“注意防护。”胡东叮嘱,他所在的医院20天前已成为新冠肺炎定点医院,他照护危重症患者已半个多月了。
(应受访者要求,胡东、乔雨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