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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3月04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共饮一江水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秦珍子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03月04日   07 版)

    娜仁家所在的牧场。

    徐珊珊的丈夫和两个女儿戴着口罩合影。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娜仁抱着家里的羊。

    徐珊珊拍摄今年的樱花。

    坐在老家内蒙古苏尼特右旗的大炕上,28岁的娜仁每天刷着手机,关注武汉的“社区网格信息”,看见“0”就高兴,隔着1600多公里,替楼上楼下的爹爹婆婆松一口气。没封闭小区管理前,她看见图片里老人们凑着脑袋,在楼下晒花被子,就着急。

    她想回武汉回不去。她的猫、男友、创业项目和几乎全部日常生活都在武汉。她开了家小小的幼托机构,2019年下半年刚开始“不亏钱”。她租的房子在积玉桥一个老社区,住的都是“爹爹婆婆”,大家很亲近。

    房租不能缓缴,老师的工资不能拖欠。最近一次支完钱,她账上还剩567元。

    内蒙古的家里养着200只羊,写网文点击量不错,有人劝她干点别的,她不答应。

    “办法总比困难多!”她说,“啥时候解禁,我还得回去呢。”过去心情不爽的时候,她会跨一遍长江大桥。

    作为新武汉人,她和所有的武汉人共饮一江水。

    1

    公元前300多年的一个故事,让2000多年后的18岁的娜仁,选择了去武汉上大学。

    她学过古筝,热爱古典文化,满心期待伯牙子期相遇的地方。可一到汉口火车站,她的拉杆箱轱辘就“卡”住了,路太坑洼,车站“好老”。“这是什么地方?”

    娜仁一次也没去过传说中知音初遇的琴断口。初来武汉,每天她都觉得要下雨,她说,“武汉的阳光太隐晦了,衣服永远晾不干。”

    作家方方把这样潮湿的天气写进小说《琴断口》里。冬天的小雪像“细粉”,落地即化,地上不结冰,只是湿漉漉的。小说里的冬夜发生了大事,桥断了。

    方方所处的现实世界,在这个冬天也发生了大事。

    截至目前,全国累计确诊新冠肺炎80303例。从大年初一开始,这位作家每天写下一篇武汉日记。她曾任湖北省作协主席,得过一连串的文学奖,小说被改编成电影,还实名公开质疑过湖北省人社厅对某诗人的职称评定。这一切都没有像“武汉日记”那样,把她变成一个网红。有人评价她是把手指按在伤口上的作家。

    高速传播让这位习惯了“小众阅读”的作家感到恐惧,但她决定坚持写到封城结束的那天。有人称她的日记就是武汉封城“信使”。

    她的日记帮助民众理解政府的举措,却也不回避对一些前期处置的批评。“我替你扛,你也得让我骂。”方方在一篇日记里写道。

    一位武汉嫂子就“骂”得漂亮。

    一段微信语音曾在社交网络中疯传。网名“雨儿”的女声发出“连珠炮”,在微信群痛骂不负责任的社区和超市,包括买米强行搭售酱油和草纸、物资配送不力等,“沆瀣一气”“一丘之貉”结合国骂、方言,构成一封能喷出火的检举信。

    这段“汉骂”引发关注后,相关部门已经介入调查。人们感受到武汉人的态度里的“辣度”和“锐度”,纷纷为这位女性叫好。

    娜仁记得,大学时有一堂自习课,两个武汉男生为什么事吵起来,直到下课,还没吵完。

    “这边的人都好喜欢吵架啊!”她说,多小的事也能吵起来。

    “喜欢扯皮,打嘴巴官司,不管事情解决没解决,要占个嘴巴舒服。”徐珊珊说。她在湖北襄阳长大,在武汉生活了20年,是位室内设计师。疫情发生后,她向媒体反映定点医院征用管理的问题,意外地加入了一个征集新闻线索和患者求助信息的微信群。

    2

    许多人看到徐珊珊发布的求助信息征集帖,“哗啦塞来一大堆信息”。她让对方稍微核实一下,一半人就没回音了。“同情心足够,但需要自己付出的时候,就都懒得做。”

    “拧巴得很,有小爱,没大爱。”徐珊珊说,自私和义气都在武汉人身上。“我不为我,谁为我”的观念让他们在关乎自身的利益面前敢争、敢闹,自己的事儿搞定了,江湖义气又上来了,会去帮助别人。

    “就像很多人刚出院,就献血救人,这是武汉人的侠肝义胆。”

    武汉人李勇对社区邻里展开了营救。

    他家住武汉武昌黄鹤楼街道读书院社区。黄鹤楼三个字在中国文学史和建筑史中显赫了千年,中国孩子最初会背诵的唐诗里,一定有一首属于它。屹立千年的古建筑见证了江边人的焦灼与挣扎。

    80岁的母亲确诊感染新冠病毒后,李勇和许多患者家属一样,通过社区、网络、媒体到处求救。因为老人发烧多日、病情恶化、排不到床位,他曾在打给记者的电话里大发脾气,并提到“这个社区感染的很多,有些人没确诊就走了”。

    老人刚一入院,他就换了状态,开始帮助社区邻里联系就医,他会自己核实情况,汇集详细的信息,多方传递。

    这类故事那些天都发生在武汉城里。转发一个可能联系到床位的电话,运送一个没有交通工具可用的病人,为封城后无家可归的人寻找住处,把急需的医疗物资带进医院。无数个微信群被建立起来,人们传递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探索自救与救助他人的路径。

    这个城市上上下下都在强调隔离,将隔离进行到底,直到让病毒害不到人,可很多东西又怎么也隔不开。

    有一家人,给感染新冠病毒的老人转了3次院,从卫生院到定点医院,费了大力气,可就是没想过“不管了”。有年轻人在ICU门外为父母抢病床,也有老年夫妇互相搀扶徒步十几公里到医院,再排七八个小时队,去做检查。还有人打开自家不算满的冰箱,取出一只鸡,挂到对门感染新冠病毒独居的老人的门把手上。

    李敏和他的同事已经把29个新冠肺炎患者送出重症病房。

    作为中日友好医院呼吸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他是北京第一批支援湖北医疗队成员,掌握ECMO技术。他也是武汉人,口音里顽固地保留着方言的发音,父母兄弟都在家乡。

    从2008年算起,他只有两个春节在武汉度过。今年大年初二,他飞抵故乡。机舱里除了来自北京6家医院的同行,还有价值高昂的医疗设备。“回家了,又不可能回家。”他说。

    在与媒体沟通的大多数时间里,李敏都在谈论临床救治的办法,专业的医学名词接连不断地跳出来,不带任何情绪。

    他用他的专业知识在治疗家乡。走在武汉的病房里,他觉得和在北京的病房没有什么差别。在病毒面前,他顾不上自己的地域属性,护目镜外,只有病人。

    “心理准备我有,别的没什么要准备的。”他说,在ICU工作多年,心态淡然。

    事实上在武汉,一些此前感染新冠病毒已痊愈的医护,又回去医院接着上班。也有一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整个武汉市,水电气网从未断过,头发长了有人剪,叫了外卖有人送。大街上空空荡荡,人们碗里的香辣,依然漫溢。

    3

    “水流到哪儿,房子就建到水边。”在武汉读了7年书的湖北人华浅说,密密编织的水系网络是这座城市的血管。人感染了新冠病毒,血氧饱和度会降低。医院的氧气也一度告缺。然而,病毒没法降低这座城市的血氧饱和度。

    正月十五,超市里汤圆卖光。有些小区,社区采购的车辆抵达,居民会蜂拥而至。徐珊珊的朋友在上海看到自家社区抢菜的盛况,人群里找到老爸的身影,急得跳脚。娜仁的男友发来租屋楼下的照片——爹爹婆婆集体晒出花花绿绿的被子。

    娜仁的男友是武汉人,每天都和一群好友开“网络会议”,讲笑话,互相吐槽,直播做菜、打游戏。其中不乏家人确诊、隔离、入院治疗的。

    “焦虑的时候我会看看这个(群里的直播),这是一群隔离在家的武汉人。”娜仁说,“这座城市比任何地方都要乐观。”

    在内蒙古老家,娜仁所在的牧区地广人稀,一个村子只剩3户人家。她迷上武汉浓浓的烟火气。

    读书时,娜仁曾给一户武汉人家做家教,辅导一年级小朋友学语文。课快上完,她听见“爹爹婆婆”在屋里背着她讨论,要留她吃晚饭。

    明明是背后议论,声音却压不住:“造业(可怜的意思),一个小姑娘吖,还不好意思吃饭。”

    刚开始,她不习惯那种“自来熟”的热情,被拉扯着坐到桌边。后来,她多讲会儿课,然后留下来吃饭已经很平常。租屋的邻里间也会送吃的,她早适应了。

    有一段时间,她每天坐公交车,从南湖到取水楼上班,总有个到循礼门下车的婆婆站到她面前,“知道我会给她让座”。次数多了,娜仁心里很烦,“怎么那么爱占小便宜”。结果有一天,婆婆到站下车,照例把座位还给她,另一个婆婆要来抢座。“这是小姑娘的座位!”两个婆婆大吵一架。

    娜仁惊讶极了,她和他乡的陌生人就这样产生了某种连结感。她曾去深圳实习,但最终还是舍不得离开武汉。“这里的人开始很市民气,熟了就充满了人情味儿,讲义气,有家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性格比西北温和,又比南方直爽,“武汉刚刚好”。

    百步亭社区因“万家宴”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传闻中,那里的居民有不少感染新冠病毒,境况危急。很多记者关注百步亭,不少居民接到了核实信息的电话。一位住在百步亭某小区的患者家属向媒体报送求床位的信息后,忽然问记者从哪里来,冷不冷,适不适应。也不管对方怎么解释,就反复念叨“你们北方人在这里不行的,要电热毯,我给你们送过去”。

    烟火气和病毒僵持不下。方舱医院里,有人跳广场舞,有人练瑜伽,有人读书,喇叭里传出的不再是疾病相关知识,而是舒缓的音乐。重症病床上,也有患者缠磨护士,就想吃一个苹果。

    习惯了“冰火两重天”的武汉人自有解构悲伤的法子。有媒体“一本正经”地采访火神山的工人,一工人说:“为国家做点儿事情,以后好跟孩子吹牛。”一个刚住进了武展方舱的病人说,这下好了,以前来武展,还要门票,现在免费,住够。

    很多武汉人嘴里脏话不少,但只有在不同语境里,才能明白骂声是咸还是甜。比如,有人吃上了方舱的第一顿午餐,抹着嘴说:“狗日的,太好吃了。”比如,躺在病床吸着氧气,蔫蔫的,他也会喘着粗气说:“老子就不信你的邪。”可不,在病毒这“孙子”面前,他再弱,也是老子。

    武汉,大江大湖,波澜不惊。在某处方舱,一个姑娘在哭泣,路人经过时说,“我妈妈昨天也走了。”

    风依然在吹,家门口的江水滚滚向东,日子还在继续。

    他们来自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有历史感浓郁的“卓刀泉解甲院”,也有各种“星城”“华府”“公馆”“俪舍”。江流千古,江边的人们对生活的热望不息。一位一直值班的武汉自来水厂工人对女儿承诺:“好好学习,给你买AJ(运动鞋)。”

    还有一位有移民打算的大学老师,她的姐姐已经移民到加拿大多年。李文亮走的那天,姐妹俩在地球的两端流泪。姐姐在西半球说:“我每天都在刷武汉的消息,我从来就没离开过武汉。”这个大学老师说,这一夜,她放弃了移民打算,“文化的根”是移不动的。她希望孩子除了读《哈利·波特》,还要多读《诗经》《离骚》。

    “我很喜欢武汉,能从街道里读出光阴的故事。”徐珊珊说,她参与过武汉老建筑改造的项目,熟悉这座城市的历史。她反感“管谁都叫拐子(大哥)的不靠谱”,却又对“码头文化”怀着眷恋:“一个人可以当一个团队用的,战斗力很强。”

    娜仁如今说一口流利的武汉话,“没人听得出我是内蒙古的”。她天性里的倔强,在这座战斗力满格、固执不服输的城市,找到了容身之处。

    “我的幼托中心不会垮,我不会让它垮。”她说,“我写写小说,搞搞直播,也就缓过来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秦珍子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0年03月04日 07 版

共饮一江水
在武汉等待开工
高高低低的肩头撑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