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队的熄灯号在晚上10点准时响起,没有拉窗帘的时候,月光就会从窗外照进来。只要进入春天,王顺华做梦的次数就会突然多起来,等他醒来又迅速忘记。从梦里抽身,他偶尔会推开窗户,呼吸几口清凉的空气。王顺华有时很难分清楚梦里的战友和窗外的春天,哪个更真实。
王顺华从云南老家来到凉山森林消防支队快8年了,作为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班长,他爬过上千座山,穿过数片原始森林,都是赶着去灭火。如果不是班里几个凉山籍的新消防员经常唠叨自己家乡的索玛花洁白中透着粉红,王顺华还真没注意到这些在春天里烂漫的山花。在他印象中,凉山的春天似乎只有烟、火和烧焦的树。
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将王顺华拉回现实。3月28日下午,西昌市佑君镇和盐源县金河乡交界处突发山火,西昌大队要在29日上午到达火场。同班的新消防员龙潜有些兴奋,跟在王顺华屁股后面问一些打火的事。龙潜是土生土长的凉山人,他记得每到公历新年第一天,父亲都会去村委会参加森林防火培训,然后带一份签了字摁着红手印的“禁火令”回来,贴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还会对他和弟弟反复交代,“出门耍不要带火,引发山火要坐牢的。”
扑灭这场山火时已是29日下午。队员们背着灭火装备下山时,都以为能回营区休息了。山里没信号,没人知道此时木里也起了山火,西昌大队要就地上车“转场”,直奔木里火场。
“又是木里。”王顺华知道要去木里增援后,低声嘀咕了一句。他想起去年也是3月末尾,他和战友们连夜赶到木里火场,27名并肩作战的兄弟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山林。
夜里,王顺华睡不着,他感觉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四周全是烟,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在营院的时候,王顺华有时会一个人去西昌市烈士陵园,在中队长张浩的墓碑前坐会儿。去年3月木里火灾之前,张浩已经带着他打火3年多了。今年3月30日,王顺华和战友们原本准备去烈士陵园看望赵万昆和张浩,却被山火临时改变了计划。
30日下午到达木里火场任务区域时,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糕。木里火场在这一天呈现出东南西北全线蔓延的状态,北线烧向原始林区,南线则危及村庄。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和四川消防救援总队指战员迅速展开扑救,凉山森林消防支队的西昌、木里两个大队和直属一中队以及从成都赶来的特勤大队全被拉到了南线的一条山间公路上,全力阻止山火越过公路。
路上满是燃烧的倒木和滚落的石块,火就在公路上方五六米的地方烧,入耳全是树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火彻底把树烧燃了,汹涌的火浪随风时高时低。太阳失掉了光,看起来只有拳头大小,整个天空被渲染成暗红色。
驾驶员杨涵沿着只能容一车上下的山路将水车开到离火线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郎志高站在水罐上快速接好水泵,将管带甩给王顺华,两支水枪同时出水喷向火线。
“风大的时候,火会飞。”郎志高看着一个带火的松枝条被风卷入路下方的矮松林,瞬时燃了起来。王顺华拉着管带翻护栏时脚下一滑,整个人脸朝下栽了下去,右膝撞在地面上,瞬间红肿出血。
这时的风已经失去方向,浓烟火星将一切遮蔽。对讲机里传来西昌大队大队长张军的声音,让队伍沿着公路赶紧下撤,一连重复了好几遍。下山的方向火烧到了公路下方,正在朝队伍烧过来。
看着眼前的景象,王顺华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着。去年3月31日,也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下午,被火追着跑的那几十秒,是他26年来最无力最绝望的时刻,滚烫的气浪夹杂着火星不断扑打着后背,感觉下一秒就会被包裹吞噬。王顺华转头看了一眼如今身边的战友,两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拥抱了一下。
木里火场动辄数公里的火线,各分队分布在各条火线扑救,彼此不知道对方正在经历什么,更不会有人想到,这天下午西昌市城区周边也被火光笼罩,一年后几乎相同的时间,又有人在凉山的森林里经历着生离死别。
忙碌的扑火工作和闭塞的信号让身处木里深山的队员们变得后知后觉。直到31日中午,在山脚开设防火隔离带间隙,王顺华的手机有了微弱的信号,不断有消息提示音响起“兄弟在吗?”“没事吧……”紧接着,屏幕上就弹出西昌山火致19人牺牲的消息。去年征战过木里火场的几个人突然变得沉默,表情复杂。
“都给家里打个电话。”张军翻着手机里一连串的未接来电说道。家人们都知道凉山着火了,作为森林消防员的儿子、丈夫、兄弟去了一线,联系不上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该是怎样的煎熬。
电话接通了,王顺华听到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了句“没事就好”就把电话递给了父亲。“你电话这两天一直没人接,你妈打不通就一直催着我打,我知道你在山里没信号,但你妈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父亲像是做错了事,一直给王顺华解释。
火还没灭,战斗还要继续。南线火势31日晚基本控制后,北线又告急,大火正在窜向北部原始林区。
慢慢适应了深山里的生活后,王顺华感觉自己变得有些麻木,对于时间的感知似乎只剩下白天和黑夜。宿营地里,天色一片黑暗,入耳全是风的呼啸声,王顺华感觉有东西落在了脸上,湿湿的。“下雪了!”不知是谁吼了一句,整个宿营地瞬间沸腾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仰头对着天空大喊大叫,脸色涨红。有藏民虔诚地跪下,匍匐在地上,站起来,再跪下去。王顺华有时候感觉自己很矛盾,下雪时高呼祈祷,战友牺牲时却木然呢喃“苍天无眼”。
来到木里的第10天,山火终于被彻底扑灭了,山上的大部分索玛花也幸运地留了下来。夜幕降临的时候,空旷的宿营地上会生起一堆堆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火御寒。王顺华从炊事员那里要了土豆和腊肉用树枝串起来烤。不远处,地方扑火队员唱起了悠扬的藏族歌曲,跳着锅庄,这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当听到可以撤离的时候,王顺华感觉自己像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的坐在了地上,一动也不想动。“再也不想看到火了。”他靠在座位上沉沉睡去,脑袋随着车左右摇晃着。
5月4日,今年立夏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王顺华没有做梦,一觉睡到了天亮,他感觉似乎只用了两分钟就到了夏天。在凉山,如果可以许一个愿,王顺华希望来年的春天温柔一些。
程雪力摄影 程雪力 周振生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