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人,看到胡蝶的第一个问题都是:“你将来会不会打老公?”
她看上去并不过分健壮,上臂肌肉不会撑爆衣服。某次赛前,她和女记者在电梯里遇到一位泰国教练,对方问谁是拳手,胡蝶指了指记者,泰国教练竟然信了。
但她一登上拳台,镭射灯聚焦成强光从天而降,周围一片黑暗,肌肉就开始闪光。一拳挥出,力量在肢体中传导,产生肉眼可见的波浪。“和没练过的人打,会让你肝爆裂、脑震荡,还会把人打死。”
2017年,胡蝶获得IBF(国际拳击联合会)亚洲女子126磅羽量级金腰带,成为亚洲女拳王。但这位职业拳手不只有一个职业,她做过健身教练,当过法警,还短暂干过闪送员——在成名之后。
我好怕我会输
胡蝶28岁,染着绿色头发,衣柜里最多的是日系“奇装异服”。她出生在湖南省株洲市马家河镇,父亲胡继鸿是她的教练。
胡继鸿年轻时拿过中南五省75公斤级拳击冠军,后来经营一家拳击酒吧,倒闭后又开起拳馆。从1998年第一届黑山羊拳击擂台赛开始,胡继鸿举办过100多场民间拳击赛事。女儿曾站在他的拳击台上,把上来挑战的男士一个个打趴下。
“我觉得说自己是拳手,是非常骄傲的自我介绍。”胡蝶说。
她印象最深的是职业生涯第二场比赛,对手来自印度,“听说是他们那边的冠军”,进赛场前,两人合了影,没有说狠话。胡继鸿当时认为,这样的机会对中国拳手太珍贵了,如果输了,机会不会再来。
对手“又黑又壮实”,但比胡蝶矮一些,令她多了些自信。休息室很安静,双方各占一间,同组都是男选手,她看不到同性。大家不怎么聊天,胡继鸿在时,别人更是不敢跟胡蝶搭话。她忙着缠绑带、戴护手。离比赛还有1个小时,她慢慢热身,然后拿起手机自拍,这是赛前的一项传统。
2013年8月9日,湖南衡阳,在WBO(世界拳击组织)洲际拳王争霸赛上,比基尼美女举着中国国旗和印度国旗上场。胡蝶穿着鲜绿色战袍,手戴猩红色手套,在嘻哈音乐和鼓点中入围绳。她扎着脏辫,感觉凸出的手指关节紧紧抵着拳套。
第一回合,胡蝶被印度人的重拳打蒙了。“那是我遇到的最重的拳,砸在身上像挨了一锤子。”这拳直到赛后仍令她后怕。第一回合下来,父亲担忧地问她行不行。
在竞技状态方面,胡蝶属于慢热型。“看到对手看我的眼神,我才意识到在比赛。”挨了一拳,她才进入状态。观众喊加油,现场乱哄哄,但她听不到,好像台上只有自己。第一回合她探对手拳路,接下来的5个回合,她利用身高优势和防守优势,避开对手重拳,在他出拳的空隙中反击,最终取得了胜利。
回到休息室,胡蝶的头发毛毛躁躁地钻出皮筋,汗水沿着脸颊淌出平行轨迹。她一言不发,把头埋在白毛巾里哭了。父亲拍着她的背安慰:“哭出来,哭出来,女人哭吧不是罪,拳击手哭吧更不是罪。”
7年以后,胡蝶再次谈起休息室里的崩溃:“我赢比赛喜欢哭,打赢了,好难受,后怕的感觉,我好怕我会输。”休息室见证了无数成败,进来的人笑着跟人打招呼,他肯定赢了,如果不说话,结局往往相反。胡蝶输了不会哭:“谁都想赢嘛,输了哭,别人觉得你很弱,你就是个怂包,回去找妈吧!”
她骨子里有种“霸蛮”,扬言没有人可以把她击倒,如果她倒在拳击台上是因为自己累了。
2016年,胡蝶遭遇了职业赛事的第一场失败,比赛在澳门。她赛前高烧,不能训练,又不敢贸然打点滴,怕查出违禁药品。母亲担心她的身体,让她放弃比赛,但她还是硬撑着打了。
失败的滋味久久纠缠她,一直延续到赢得下一次胜利为止。第二年,还是在澳门,同一项赛事,胡蝶拿下了那条亚洲女拳王的羽量级金腰带。
尽管女拳手稀少,胡蝶很少能和同性对手成为朋友,“要么她赢过你,要么你赢过她,不想跟你说话”。能做朋友的,全是没有较量过的。
老家的河边,水草丰盈,父女俩在石子路上奔跑训练。父亲告诉胡蝶,“永远记住,拳击手是个荣誉”。
我天生是干这个的
胡继鸿的拳馆是镇上的电影院改造的,绿色的围墙半人高,带着怀旧气息。几乎所有设施都是胡继鸿一手打造:吊起的轮胎、晃荡的木桩、黑板上手写的训练安排。他最得意的作品是女儿。
胡蝶刚出生时,父亲不大满意,他本想生个儿子继承衣钵,没成想是个姑娘,脖子细细的,“看着不太健康的样子”。出生3个月后,胡蝶拥有了“胡蝶”的名字。
对于拳击手来说,“一寸长一寸强”。她的臂展不够优秀,两只手展开没达到身高的数值。她的步伐也不够灵活,不像邹市明那种“海盗式打法”。她是硬拼的人,“干就完事了”。
看第一场拳击比赛时,胡蝶还被父母抱在怀里。她刚会说话,明星拳手的名字就说得很溜。小时候她写作文,无论是《我的爸爸》还是《记一件难忘的事》,总是跟拳击有关。暑假里,她只有拳击比赛的碟片可看,解说很激情,虽然她听不懂英文,但感觉挺好看,“打得流血,汗飞出来,觉得挺爽的”。
胡继鸿很快接受了孩子是个女儿的现实,他给她买裙子,疼爱她,不久发现,女儿一顿乱拳,总能把周围的小男孩打倒。
胡蝶回忆,她上小学三年级时转学,第一天到校,有六七个男生找她麻烦,“我一拳一个,干趴下了”。“当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拳击,手脚并用。他们没见过我这么凶狠的女孩,被气势压倒了。”她常替班上的女同学出头,一些对手“现在见了我都不敢抬头”。
初中之后,胡蝶力气大了,有个同学在身后想吓她玩儿,她条件反射打出一拳,对方脸就肿了。
“这么多年,我就会打拳,擅长打拳,比别人打得好、打得快,能赢。想到三十而立,我天生是干这个的。”
她对自己的长相缺乏自信,眉毛淡淡的,额头高,朋友说她站在拳击台上像个卤蛋,为此她专门去文了眉毛。拳击填补了她信心的缺口,小时候,她想打赢别人,想做个很厉害的人。那时她不懂什么叫面子,只觉得胜利时,自豪感蹭蹭上涨。
“做你想做的事,说你想说的话,怼你想怼的人,生命只有一次,又没有尾巴,干吗要夹着呢?”一次拳赛宣布完结果后,对方教练逼迫裁判改判平局,胡蝶拿着奖杯甩到对手的休息室,后来教练偷偷捡了回来。
她的童年和青春期泡在拳馆,与拳击手套作伴,作业都是在打沙袋的声音中完成的。“一身汗的感觉特别踏实。”她一周训练5天,每天花4个小时,基本功、腿部力量、爆发力、手靶……轮流练。她能从沙袋的响声听出拳手水平的高低。“职业拳手的声音是,啪!啪!很有穿透力。”
父亲有时给她拿靶,但她更喜欢独自练拳,对着镜子,感觉真正的对手就是自己。她最怕练力量,器械训练时常喊“救命啊,举不起来了”。但在赛场上,她从不暴露身上的伤和弱点。战况激烈时,鼻血被打出来。
她也会为控制体重而烦恼,在床头柜里藏零食。但一站上拳台,在台下说不出的话,讲不出的感觉,她全都能释放出来。
胡蝶高二那年,父亲听说女子拳击首次成为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比赛项目,觉得机会来了,二人商量一番,“傻里傻气地退了学”。18岁,她进入省队,19岁又从省队出来,开始自己训练。“别人说我们家很土,训练拳击不科学,说我打得很差。”
在小学当教师的母亲并不同意女儿走这条路,觉得没出息。同事们交流说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大学了,找到什么好工作了,别人一问“你女儿在干什么”,胡蝶想象着母亲艰难地回答,“我女儿,就打架”。
“总有人说孩子练拳击会出去打架,练拳击对学习有什么用?”胡蝶很无语。“不是让小孩暴力,也不是让他们眼里充满仇恨。虽然这是战斗,但教会了他们怎样为荣誉而战,为了将来可以保护他们一切想要保护的。好斗是天性。”她在21岁的冬夜有感而发,发了这条微博。
胡蝶目前单身,有父母因为这个不让女儿来练拳。“你看蝶姐,这么大了,因为练拳,没人要。”
英雄出路
相亲是打在女拳王脸上重重的拳头。家人给胡蝶安排相亲对象,妈妈说:“老妈子就只有这个事情该做了,什么都不想了。”
她被逼着主动添加微信,对方过了几天才通过,她跟他说:“兄弟,中间人叫我去吃饭,我不去了,你找个借口,这个锅你来背,省得我妈说我瞧不起你。”
以前家人想撮合她和熟人的孩子,父母把话往她身上引,男方一句也没接。回家后,男方问家人:“以后她打我怎么办?”
还有男士跟她见完面后,发微信说“咱俩不合适,别尬聊了,你太好动,我喜欢静的”。胡蝶挺气:“真是谜之自信,我又没有看上他。”
母亲催婚的方式比较隐蔽,比如买房后,给女儿安排了一个房间,胡蝶说要一张单人床。母亲赶紧说:“那不行,以后你老公、孩子睡哪呢?”
聚会时,亲戚也会问一两句:“有对象没?”胡蝶回答“没有”,就没了下文。“他们不跟我多说,觉得练武的,肯定脾气不好,容易上手。”
她并不厌恶婚姻,也渴望爱情,会认真筛选结婚对象,只是常常陷入矛盾:
“嫁人之后,生孩子,小孩上学,婆媳关系一大堆,你怎么打拳?”
她养过一条狗、一只猫、一只乌龟和一只黑猪,希望有一天能过上与很多小动物一起终老的日子。去年,她开始化全套的妆,“化妆能让人变美,为什么不化呢”。她会跟陌生人撒娇换取便利,也常被周围的男士追着要微信。在生活中,她总体上是个秀气女孩,看到蜘蛛、蚂蚁,不会踩死,而是选择移走。
在拳击场,她站上过亚洲的高峰,但在生活里还是免不了败下阵来。“我去找工作,真的找不到。要么需要文凭,要么需要工作经验,我啥也没有,感觉在社会上很难立足。”她羡慕日本的女拳手,40岁还能在拳台上拼命。
她做过健身房教练,但没人跟她学。“我这人外表看着弱,不像会打拳的。有的教练会吹牛,花15天培训考个证,以为学会了女子防身术就能打人。”她听说有人用所谓的防身术打架,结果被打成“狗头”,住院了。
很多人让她开设女子防身术的班,“给钱我也拒绝了。像练到我这样,怎么都能防身,手无缚鸡之力的,把招数都学会了也没用”。
她也发现,女性的反击意识越来越强,想要变得强壮。微博上曝出仿妆博主宇芽被家暴的新闻,看到男人在电梯里扯拖着倒地女人的双腿,一般人会为暴力画面而愤怒,胡蝶愤怒的点在于,“为什么被拖的女的不是我?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她说,“我要是在现场,绝对不会仅仅围观。”
在学拳的女士里,也有人只喜欢拍炫酷的视频,换取朋友圈更多的点赞。“我可能得跟别的教练学一些花哨的东西。”她指的是很快上手打组合拳,这看起来很酷,“但实战中,一拳一拳要练结实。”
在健身房做了一个月教练,她不干了,没有学员选择她这个职业拳手,只有“油腻的中年人成天围在你身边转”。
母亲帮她找了一份法院的工作,“去看守所押嫌犯上庭,去法庭把嫌犯接到看守所”。刚开始,穿上制服令人兴奋。她把袜子剪开,套在手臂上遮住文身。后来发现,工作让她昏昏欲睡。同事喜欢聊八卦,把空调温度调很低,她跟她们相处不来。
有一次,她押送的搞传销的嫌犯跟她诉苦,胡蝶生气,“谁让你做传销”。
她险些被骗。在南昌,她被闺蜜带到一个传销组织,每天吃两面煎得黑黄的鱼,土豆丝少得可怜。“我这人虽然是个搞体育的,谁要是洗我脑,还有一定难度。”传销组织的“老师”讲一句,她在下面顶一句。她拎着行李要走,把防身的工具藏在袖子里,也许是她的眼神和气势有震慑力,“组织”放她走了。
法院的工作持续了4个月,过了实习期,胡蝶准备去菲律宾旅游,提前一个月请好假。出发前一天,领导突然变卦。她把制服一脱,叠好走人,再也没回去。
母亲让她去办个离职手续,怕以后不好找工作,她不去。“我妈说‘你不懂,女孩子有稳定的工作很重要’。我说‘我不懂,一个月两千块还受他这个气。’”母女俩喉咙都吵哑了。
新冠疫情期间,拳赛停止,胡蝶的收入跟着停了。她要锻炼身体,叫朋友介绍她去工地搬砖,后来又去跑腿,喜欢听到抢单成功的声音。
“外卖拳王张方勇,发传单的张伟丽,他们是成为拳王之前干这个,我是成为拳王之后才干,属于逆行了。”她在朋友圈自嘲,有人没理解、评论“最美逆行者”。
这位女拳王很难养活自己,要靠爸妈,靠信用消费。底层拳手更惨,没有比赛,没有人关注,也没有收入。父亲胡继鸿做了很多广场赛,给他们机会,有人感激,不要出场费,还有人觉得自己没打好,主动把钱退回来。
胡蝶最近计划做直播,别人让她走“王哥,送大火箭”那种路线,她说做不了。别人问她“你要自己开心,还是赚钱”,她答,“我要自己开心”。
她不害怕失去什么,觉得身边的人和事都很结实,最多怕自己的狗走失。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想明天要去干什么。大道理小事情一齐涌上来,令她失眠。“挣不到钱,要靠父母养,有些钱,又不愿去挣。”她做了很多逃亡的梦,梦里永远被别人追赶。
上初中的第一天,短发的胡蝶去厕所。女生看见她,“啊啊啊”叫着跑出去,喊着“这是女厕所啊”。长大后她登上拳台,观众给她的欢呼声与给男拳手的一样热烈。“只要是喜欢运动的,不分男女,都是运动员在场上拼命。”
作为一个强壮的女性,她讨厌黏在身上的刻板印象。如今,面对“会不会打老公”的问题,她不会被激怒,只是淡淡地回答:“听话,就不打。”
拳王阿里的女儿拉莱·阿里也是拳王,被称作“蝴蝶夫人”,因为她“躲闪如蝴蝶,攻击如蜜蜂”。胡蝶崇拜她,崇拜国外的明星拳手,小时候梦想着能和她们比一场。长大后发现,“她们的级别太高,我升不上去”。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