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的银幕依然在等待亮起的那一刻。
5月8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印发《关于做好新冠肺炎疫情常态化防控工作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提到可以“采取预约、限流”等方式,开放“影剧院、游艺厅等密闭式娱乐休闲场所”。
在关闭了100多天后,这是这些银幕离光亮最近的时候。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从2020年1月底开始,全国范围内的影院陆续关闭。这在中国电影史上是第一次。
作为整个影视行业的下游,影院的总经理们在摸索着艰难求生,有人在朋友圈当起了微商,有人在家“充电”学习。大多数人都揣着失业的恐慌观望等待,在一波三折的复工希望中来回折腾。
《指导意见》发布后,“报复性观影”的话题冲上了热搜,电影院的黎明似乎终于到来了。
“想到可能会停业,想到过要退票,但谁都没有预料到,能停那么长时间。”
除夕那天,李剑收到了电影院暂时停业的通知。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要应付的是挤满售票大厅的影迷,要根据数据不断调整影片排片,还得处理各种突发事件。但今年,他的工作变成了第一时间组织退票、安抚观众。
“春节本应是我们最繁忙的时候,现在就只能守在家里等消息。”他说。一等,就是4个多月。
实际上,在暂停营业的正式通知下达前半个月,焦虑就已经伴随着他。作为上海一家影城的总经理,疫情本来只是他手机里刷过的新闻。2020年的春节档按部就班地准备着,爆米花和可乐囤积完毕,排班表也安排妥当。他即将应对的,是全年四大档期里最繁忙的一个。
上海还感受不到疫情的影响,但新闻里关于疫情的描述越来越严重。1月20日,影城的十几位员工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往年大家聊的,是哪部影片的票房可能不错,哪部影片或许会成为黑马——这些都是影院经理在春节期间最关心的话题。但今年,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新冠肺炎疫情。
李剑记得,当时的情况不是很明朗,大家都在瞎猜,“猜对我们的行业的影响会是怎么样的。”他说。
有同事觉得可能会停业,猜测的时间都是十天半个月,最长有猜“一个月”的。有几位老同事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那时电影院没停业,影城把排片时间的间隔拉长,让观众戴口罩入场,每个人都需体温检测。老同事推测,“情况会跟那时差不多”。
“说实话,我们想到可能会停业,想到过要退票,但谁都没有预料到,能停那么长时间。”李剑感慨,“见证了历史”。
刚刚过去的10年,是中国电影票房飞速发展的10年。据猫眼票房专业版数据显示,2011年,全年的电影票房是131亿元,且前3名都是《变形金刚》这样的好莱坞进口大片。
而到了2019年,全年票房达到了641.48亿元,票房前10名里有8部都是国产影片,其中的《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飞驰人生》3部,都是在春节档上映的,去年大年初一当天,全国院线的票房收入就超过了10亿元,创造了中国电影史上的纪录。
许多电影从业者都在等待今年的记录,魏书就是其中一个。他就职于一家影视传媒公司,负责跟影城和媒体联络,进行商业联动。
“2020年,到现在票房只有22.43亿元,拿同期1月到5月的数据进行比对,2018年是285亿元,2019年是271亿元。”魏书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
他用春节档期来举例。2018年的春节票房总产出是69.24亿元,2019年是68.68亿元,基本占当年全年票房的10%到15%。
“2020年整个春节档的产出完全是空白的。”据他解释,虽然去年全国票房收入641.48亿元,其实只有1700家影城年票房是达到1000万元以上的。其余影城,尤其是在三线及三线以下城市的影城,主要收入其实都来源于7天春节假期,“春节档就搞定这一切了。”
李剑还记得,去年的春节档,是历年来竞争最激烈,也是口碑最好的一年。今年的影片也让他的很多同行充满期待。“商业性很强的,我作为从业者,提前看过一些,拍得还是很不错,不比去年差。”
但属于这些电影的黄金档期,最终都被错过了。有的电影选择了线上放映,比如《囧妈》,有的电影选择了延期,比如讲述中国女排的《夺冠》。可在李剑看来,拖的时间长了,影片的商业价值不得不重新评估。
整个社会的关注点,长期集中在疫情上。李剑觉得,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夺冠》这类电影的关注度都会受影响。 而在去年年底,这部电影和其中弘扬的女排精神原本都“蛮火的”。
影片在上映前一周到一个月期间,通常有密集宣传期。春节档的几部影片,片方都投入了大量的宣传成本,用李剑的话说,“整个电影行业,在今年都受了很大的打击”。
电影院停摆,剧组也在停摆。1月23日,浙江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横店影视城暂停对外开放,一周之后,所有在拍和筹备的剧组原地休整待命。
横店的群演们也暂时失业,有的回了老家,有的送起了外卖,还有的在网上做起了电商。
在短期之内,线上观影或许会代替电影院
2019年最后一天的工作例会上,还有同事跟李剑感慨,太累了,想退休。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假期,会让每个人都忙到恨不得早点退休。
眨眼4个月过去了,李剑跟这位同事开玩笑,“提前体验了退休生活”。
从业近10年,他习惯于每天7点半出门,忙碌将近12个小时,跟成百上千位陌生人打交道。晚上下班回家后,他还需要等待12点的晚场结束后,影院全天的营收数据发过来,然后才能休息。周末是他最忙的日子,节假日更是“肯定不会休息”。
而这4个月退休一样的日子里,晚上他可以早睡了,早上也能晚一点起。连续七八年没有在家里度过除夕夜的他,今年破天荒地可以跟家人一起看春晚了。
但这个难得能跟家人共度的春节,他内心隐隐泛着不安和失落,“感觉前途未卜”。
这是个“哪儿也去不了”的假期,他只好在家里看看书,看看老电影,给自己“充电”。春节过后,影院复工,员工们只能在线上召开每周一次的例会。同行们偶尔会讨论何时能复工。那时李剑觉得,最多到3月底4月初,“应该就可以了”。
他每半个月需要去影城巡视,给机器通电,进行安全检查。4000多平方米的影城里空无一人,他一间一间放映厅走过来,大约要花30多分钟。在这之前,就算是晚场结束,影厅关门的时候,商场里都不至于这么寂静,总会有一两个工作人员在。
许多售票员或保洁人员,都已经在这段时间陆续离职了。有人春节回了老家之后,干脆就没有回上海,有人说孩子还没开学,需要在家陪孩子。
对这些情况,李剑也觉得很为难,“但是没办法,就是这个情况”。
“实在不行,人手不够的话我去卖票。我们都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他说着就乐了。
然而魏书担忧的是,中国影迷在10年中养成的观影习惯,很可能在这5个月里被改变了——即便影院重开,一来,要恢复大家对“走进电影院”的安全感,二来,可能要重新培养很多人走进电影院的习惯。
“只有在春节档,电影消费才是硬消费。其他档期,普通人有特别想看的电影,可能才会进电影院,其他人就不会去了。”魏书担心,将近半年的时间,生活中没有影院这个东西。疫情过后,很多人的消费观念或许也会发生转变,发觉“线上观影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有真正的铁杆影迷,才会继续去电影院。
“互联网电影虽然观影体验不是很好,但是它确实成为短期内的替代品。有些人会把替代品变成长期的消费的生活方式,可能形成了新的消费习惯。”魏书说。
3月20日的时候,李剑经历过一次复工的期盼。他甚至已经收到了通知。各种各样的消息满天飞,甚至有传闻,《哈利·波特》七部曲将会在电影院连放,吸引大家走进电影院。这个消息在网上引发了影迷群体的小范围轰动,不少粉丝信誓旦旦地表示,真的会去电影院“重刷”。
李剑也激动了一把,尽管他拿到的拷贝跟《哈利·波特》无关,而是《狼图腾》《冰雪奇缘》《中国合伙人》和《流浪地球》。全是老片,“往年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他开始研究防疫安全的策略,“在我们能力所能及范围内的都做了”,研究排片和人手安排。
3月22日,全国有523家影院复工,可短短一周之后,国家电影局的紧急通知来了——“全国影院暂不复业,已复业的立即暂停营业。具体复业时间等国家电影局通知,请务必知悉。”
“佛了。”李剑说。
屏幕很寂寞,老鼠也很寂寞
3月底,全面停摆的电影院暂时还未能复工,但横店影视城的剧组却先一步恢复了生机。有的群众演员开始戴着口罩参加“横漂”活动,有的热门剧组开始陆续复工。
李剑仍然在等消息,他发现错过的已经不只是春节档了,连“五一”档也错过了。现在他只盼着6月初能够复工,说不定还能“抢个端午节”。
“端午节往年都不算是什么档期,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我们(电影院)今年经历的第一个像样的节日。”他苦笑着说。
他的朋友圈里,许多同行甚至当起了“微商”,卖起了之前囤积的小吃和饮料。网上有店长晒自拍,在电影院的大屏幕上打起了单机游戏。
随着疫情发展,电影院遭遇的困境也在全球范围内蔓延。美国《纽约时报》发的一组新闻图片里,国外许多停摆的电影院,在门前的招牌上纾解忧思——有的电影院在招牌上写着“电影院将关闭,直到现实生活不再像是电影。注意安全,保持善良”。还有的电影院,也许坚持不到重新开放的那天了。
李剑最近在关注海内外的一些影院复工的情况,有些延期的大片重新在北美定档了。意大利政府宣布将在6月15日起,电影院全面复工,所有影院采用“座位错开、线上预订”的方式保持社交距离。法国文化部长则在前不久表示,一定数量的影院可能会在7月复工。
诺兰的《蝙蝠侠》三部曲,6月初将在中国香港重映。而他的新片《信条》暂时还未定档,华纳兄弟公司仍然在观望,打算等到全球八成以上的院线都重新开放再说。
有媒体在微博上发起投票,电影院要开门,你会“报复性观影”吗?超过一半的人仍然选择了“暂时不去凑热闹”。
“真正有大片上映,可能还是要等到7月份。”李剑推测,即便电影院全面复工,应该还是会经历一段时间的“缓慢开放、持续稳定”。
他看到过关于电影院开放与否的另一个统计,在3月底,希望电影院开门的网民不到10%,现在投票已经超过50%, “还是有很多人在期待的吧”。
“有人预测说2020年电影票房可能会突破680亿元,现在已经是不可能的数字了,能有380亿元就不错了。”他说。
他仍然得每半个月,去影城给机器通电。那时,所有的屏幕都会亮起来,闪烁着一个小时的“大白光”,没有内容,也没有观众。
“屏幕很寂寞,每个电影人都很寂寞,就连我们电影院里的老鼠,都很寂寞。”他说。(应采访对象要求,李剑、魏书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