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站在历史的上空向前遥望,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与他的时代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
一个懵懂的女孩在大师辈出的时代诞生;一位年轻的女性独自直面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与隔阂;一位饱经风雨的鲐背老人又一次深情地登上了舞台……人们常说,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她追随着怎样的信仰,曾思考过怎样的未来,又放了多少责任在自己的肩上。卢燕,这位享誉国际的华裔演员,一路辗转,风尘仆仆,93岁高龄时,仍然向着她未完成的使命一次次出发。
出生戏曲之家,梅兰芳的提醒与她相伴一生
卢燕1927年出生于北平,母亲是与余叔岩、言菊朋齐名的“坤伶须生泰斗”李桂芬,义父是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卢燕说,她从小就喜欢京剧。三四岁的时候,她的三舅舅总是唱着京剧唤她起床,这么多年,她只要听到西皮二黄就像回到了儿时的梦乡。传统的戏曲凝聚着中国人古老的审美体验和道德范式,“每一出戏都教人要忠心为国,尽孝道为父母,都是教人为善的。”这些做人的道理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卢燕,让她一辈子都记着要“做个好人”。
卢燕年少丧父,有9年时间,她与母亲寄住在梅兰芳家中。即便母亲一早便告诉她“老天爷没赏饭吃”,但还是挡不住她对京剧和昆曲的痴迷。卢燕笑称自己是个“留学生”,总是跟着留声机一遍遍地听梅先生的唱片,学习京剧的唱腔。那段时间,梅兰芳为表抗日之心,“蓄须明志”,辍演居家,总有梨园行的朋友来家里谈戏。每到夜晚,家中灯火辉煌,皮黄之声不断,卢燕在旁看得认真,梅兰芳也常指点她梅派艺术的技巧和要领。在卢燕心里,梅大师是她最崇拜,也是最佩服的人。“不但艺术好、很爱国,而且他的人格很高尚,总是照顾所有的同行,对人非常的仁慈”。
16岁那年,卢燕和梅葆玖一起在上海黄金大戏院登台演出,母亲李桂芬和梅兰芳一家都坐在台下。她唱完二本《霓虹关》,便向梅先生请教。梅兰芳对她说:“教你的身段都做了,做得很好——就是不到家。”这句话从此深深地刻在卢燕的脑海里,成为她一生处事的提醒。
若干年后,卢燕独闯好莱坞,走上了另一条表演之路。卢燕敬业执着、谦虚勤勉,从不松懈一分对艺术的追求。1992年,已是国际影星的卢燕应邀携她翻译的话剧《普莱飒大饭店》到上海演出。她谦恭好学,每天排练回来还要与对手演员对两个小时的台词,细细推敲角色语言的处理。B组的年轻后辈演出时,她放弃休息,在侧幕日日观摩,汲取他们的长处,常勉励自己“还要再加把劲儿啊”。对待翻译工作,卢燕也不含糊,在排演的空闲时间,她邀请懂戏且中文功底深厚的稔友,对照原著,逐字逐句地推敲,常常从清晨一直研讨到子夜。《普莱飒大饭店》上演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剧作家叶沙新说,年逾花甲,卢燕还能有这种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着实令他肃然起敬。卢燕说,她永远记得要精益求精,无论做什么都尽力追求完美,把磨练和精进看成一种平常,“用梅先生的话说,就是‘追求到家’”。
从好莱坞看中国电影,文化自觉是一种本能
1947年,卢燕与母亲移居美国。她说,初到美国的时候,日常来往的还是华人圈子,她不善辞令,很少与美国人主动交流。“那个时候,美国人根本就不了解中国人,他们没有见过中国是什么样儿,中国人的文化他们也不懂。他们看到的只是最早的一批华侨,而那些华侨本来也没有机会做别的,只能开饭馆和洗衣店,用劳力来换取生活”。
当她从帕萨迪纳戏剧学院毕业,真正走向银幕和荧屏之后,才意识到这种文化认识上的差异有多严重。当时她扮演的华人角色,常常按照美国编剧所理解的那种“程式化”印象,被描写成低眉顺眼、忸怩作态,惶然不顾是否符合真实情况。而一直以来,缺少沟通的桥梁、缺少分辨的声音,使得认识的分歧越来越大。“我不能认同这种负面的描述,我觉得该表达自己的观点,于是每次被要求如此表演,我就会提出‘真实的中国人不是这样的形象’。”她的坚持和争取换来了尊重和认同。她说,我只是做好我的本分,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这是文化的自觉,是本能,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血脉里了。
卢燕先后出演了200多部各类型的好莱坞电影、电视剧,在当时好莱坞的华裔女演员中,有着极高的知名度和声望,被认为是上世纪50年代后期好莱坞影视界最具艺术修养的华裔女演员。
直到1979年,卢燕才再次回到祖国大陆。彼时,义父梅兰芳已作古,原本住过的思南路洋房不复昔日的模样。而归来的卢燕已经从默默无闻的新人演员,成为奥斯卡外语片评奖会执行委员和好莱坞外国记者协会的成员。从只求“在银幕上呈现真实中国人的形象”,到思索中国电影及电影人走出国门的若干可能,她将一桩桩期待化作实践——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母校上海交通大学设立“卢燕人文奖学金”,为有志向电影界发展的青年提供帮助;2003年,成立上海交大美国电影研究中心,2015年成立“卢燕电影基金会”。她说:“研究和总结美国电影艺术、技术和商业运作的经验,必将有助于发展中国电影的风格和样式,培养我们自己的大师。”
在卢燕看来,好莱坞是一个相当庞大而完整的商业体系,每一部电影里都灌注了美国精神,弘扬美国人的价值观,这正是他们的“主旋律”。对于中国电影来说,我们何尝不需要灌注我们的民族精神和我们的价值观?我们要有更多好的编剧、好的剧本,通过电影,向全世界观众传达更真实的、更深沉的中华民族精神和中国形象。我们的编剧和导演要充分挖掘中国人的美好品质和文化传统,这些中国元素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更该是中国电影的“主旋律”。
化身为一块基石,托起充满生机的新人和新气象
2018年,记者与卢燕初次相见于伦敦,她端坐的样子宛若画报里的太师祖母,庄重又慈祥。卢燕的行程一年四季都满满当当,那个时候,好莱坞全亚裔班底的影片《摘金奇缘》广受热议,作为主演之一,她正受邀参加伦敦国际电影节;又在大英图书馆举办演讲,为当时中国国家京剧院的伦敦之行做宣传铺垫。那是我第一次专访卢燕。同在海外,彼时我很能理解她在异国他乡传播中国的文化是多么令人敬佩的事情,就好像走出国门的华夏儿女才更知道祖国在心中的位置、文化的乡愁与根脉。去年,在卢燕来京演出的空当,记者再次采访了她,听她娓娓道来过往人生。
在外人看来,卢燕早已是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华裔演员之一,而我更好奇她会如何回顾自己奔忙的一生。于是我问她:“从戏剧到电影,从香港到好莱坞,从演员到制片人,您怎样定义自己的身份和角色——您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笑着说,这是个太哲学的问题,我是个很简单的人,我只是个好人。可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制片人,也不是一个有商业计划的人。我企图做很多事,可是没有很成功,因为我是个简单的人,所以我就做在我这一生能够做得到的事吧。
身居海外多年,卢燕翻译了京剧《拾玉镯》《武家坡》《打渔杀家》《汾河湾》……组织国剧社,把中国的传统戏曲带进美国的大学、中学校园;重新踏上祖国的土地,卢燕更加热切地渴望为祖国的文化事业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1983年,她组织影视公司,深入西藏拍摄《卢燕的西藏系列纪录片》和《中国早期华侨对美国开拓的贡献》,向西方社会传达真实的“中国含义”;2014年,卢燕还为讲述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侗族大歌》为背景的同名电影担任艺术总监及主演,推动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和传承。在卢燕看来,汉族文化也好,藏族文化也好,侗族文化也好,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传统的就是未来的。她不过是在被需要的时候,竭尽所能。
当一个人有了心中的远方,那么她自己的很多遗憾便都不再是遗憾。卢燕说,从影时她已经30岁了,是3个孩子的母亲。在她演员的黄金年龄里,找不到好莱坞关于中国文化的真实题材。庆幸有了邵逸夫的邀请,才让她在上世纪70年代回到华语电影圈,主演了她最为业内人士称道的电影《董夫人》《十四女英豪》和《倾国倾城》。可惜后来,我们只能在诸多经典的电影片段中,略略地见到她精湛的表演——《末代皇帝》里的慈禧、《喜福会》里的华人移民母亲、《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的上海阿姨、《2012》里的藏族老阿嬷……岁月使她的皮肤起皱,但她还有热忱,那么她演的角色就还有饱满的灵魂。卢燕说,她不在乎是否老去,因为戏里总需要不同年龄段的人物。“演戏不是就做主角,做一个绿叶也要好好地衬托。只要你喜欢演戏,把你的角色演好就可以了”。
2019年,92岁的卢燕再次登上了话剧舞台,在《德龄与慈禧》中,平生第四次扮演慈禧。此时她的头发已经全白,腿脚也不再行走自如。可是她飞扬的神采依旧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她饰演的慈禧在威严中带着优雅,仿佛从历史的画卷中缓缓走来。登场后一句“平地不用扶,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让全场观众笑开了,她以年过九旬的高龄仍然站立在她终身热爱的舞台上,举手投足极尽完美。“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后半场大幕拉开,她唱的京剧《空城计》高亢豪迈,惊艳了现场的所有人。
这晚来的掌声让我们恍惚地想起那个梅兰芳领班的戏曲盛世,想起她为中美文化交流奔波辗转的身影。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她还计划着再多翻译一些不朽的剧本,“以后我不便上台行动了,那么我就致力于这方面的工作,让年轻人有好的剧本可以发展。我自己看看,也很高兴。”
卢燕曾说,她几十年未曾停止,时刻心系祖国文化在海内外的传承、交流,充满热情,意气风发。她愿化身为一块基石,托起充满生机的新人和新气象。天空高远,是内心的力量支撑着她一往无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张诗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