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个足球场大的江西省湖口县舜德乡像两个犄角抵在鄱阳湖颈部。
受强降雨和上游来水影响,鄱阳湖达10年“最胖”,脖子越来越粗,水倒灌进舜德乡。
路是一点点断掉的。7月7日,刷新当地历史记录的暴雨过后,水泥路两侧稻田、鱼塘被淹,但还能蹚水通行;7月8日,连接舜德乡青竹村四个自然村的水泥路全部沉到水下。
但村民发现一块芝麻地可以走。
9日早上6点多,66岁的徐兴林在发愁如何到青竹村卫生院上班。他在青竹村行医40多年。
洪水来袭之前,徐兴林还在为自己当了一辈子村医可能面临没有任何退休待遇而郁郁寡欢。洪水来了,作为村子里唯一的医生,他立即决定去上岗。
9号的水还未完全淹没田地,徐兴林绕到一块芝麻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踩到了卫生院。那天,许多着急去集镇上或县里办事、投亲靠友的村民从此蹚过,洪水在芝麻地一侧虎视眈眈。
青竹村杨浪湾一位去打米(把稻谷脱壳)的村民掉在了芝麻地旁边的洪水中,所幸她及时爬上岸没出事,这把杨浪湾小组组长杨松林吓了一跳。
芝麻地的路也不能再走了。58岁的杨松林决定去找路。
不断水、断电、断粮,断路
杨松林并不担心洪水淹到村子——1998年长江流域遭遇特大洪水后,从中央到地方投入巨资力推移民建镇,杨浪湾等低洼地区的村庄就地高迁,此后这里的新民居基本无水患。
“农户家里进水不多,房屋直接受淹浸泡的非常少。”舜德乡乡长谢胜彬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今年这么高的水位,没有出现整个村庄、整个片区断水、断电、断粮的情况。
他们担心的是路。
“外湖水即将漫过滚水坝!”7月9日晚11点半左右,青竹村党支部书记余建兵给各村小组组长群发紧急消息。滚水坝即低溢流堰,当鄱阳湖水位涨到一定高度时,湖内的水可以自动溢流。这意味着,青竹村遭遇强降雨内涝后,此时将自动履行一个行洪区的使命——承接鄱阳湖的洪水。
当天上午9点,长江湖口站水位达到21.09米,超警戒水位1.59米。
舜德乡首次发布《汛期安全提醒》,启动转移安置,明确指出:“由于皂湖坝、泊洋湖坝行洪在即,要求低洼地区村民提前安置好家庭财物,投亲靠友”。
10日开始行洪后,村庄周围的水位开始上涨,逐渐超过1998年那次大洪水,更多的鱼塘、田地、庄稼、道路被淹。
养殖户演绎了鱼塘版的“马太效应”:洪水对于小养殖户来说,是灭顶之灾,养的鱼顺水逃跑,等到洪水退下,鱼儿会自然留在大鱼塘,而许多大鱼塘是养殖大户承包,大户反而因此得利。
除了芝麻地,咧着嘴的玉米棒子还未来得及收;最耗农民精力、最难侍弄的棉花已经结桃开花,即将开始收获,随水而逝;25亩等待采摘的豆角被淹了——这是当地留在村里不多的90后徐升兵5月份带人搞的扶贫产业。
徐升兵家还损失了两头牛。7日早上,睡梦中听到父亲说下雨涨水了,徐升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和父亲往洼地跑,他们家那头两岁的牛拴在水塘边上的洼地里吃草。
站在岸边,徐升兵看到小牛身子已没在洪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游来游去——拴牛绳有七八米长,牛无法挣脱,只得来回游动防止沉底。洪水阻隔,原来下去就能牵到牛,现在要绕到另一侧。舜德乡属于丘陵地带,这一绕,耽误了20多分钟,徐升兵在山丘上边跑边看着小牛越游越慢,还没到,小牛就不动了。
水淹没草地,没地方放牛,徐升兵的父亲把另一头牛拴到了一处有草但狭小的高岗上,再去看牛时,发现牛挂在山坡上,土地湿滑,牛跌落后被活活勒死。
湖口县粮食局的一处粮站设在青竹村,里面有340万斤粮食,“是国库的”。这次洪水太大,竟淹到了粮站,乡里紧急运来防洪材料,村支书余建兵带村民扛沙包、建围挡,生生地围出了一座小型堤坝,粮站滴水未进,但青竹村村委会、已放暑假的学校均不同程度进水。
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挥部于7月11日10时启动防汛一级响应,舜德乡连夜发布《安全转移告知书》,明确要求居住在泊洋湖、皂湖、泊口和小桂港水系周边的村落、低洼易涝、地质灾害点区域的群众,高程在23.1米以内的,必须于次日完成转移。
高于23.1米
23.1米是舜德乡的安全线,洪水到这附近,代表着全乡连接村湾的道路多数被淹没,不过,洪灾的先锋已是强弩之末,接下来,便是长期的洪水围村。
洪水只是洪涝灾害的先锋官,退水才是大军压境般的煎熬——“受灾受灾,主要在受”。
截至7月17日,舜德乡近三分之二的人口受灾,达1.1万余人,受灾面积有1.5万亩。舜德乡四座单退圩堤已全部行洪,为鄱阳湖疏解压力。
单退圩堤是指低水位时堤内种养、高水位时堤内蓄洪的圩堤。江西省河湖局负责人介绍,当圩堤遇到超过进洪水位的洪水时用于蓄洪,当外河(湖)水位低于进洪水位时,堤内仍可进行农业生产。由于堤内只能种养而不能居住,即退人不退田,简称“单退圩堤”。
这也是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后,鄱阳湖湖区采取的退田还湖方式之一。那一年,湖区的洪水用了3个多月时间才退下。
“根据经验和历史同期比较而言,理论上平均每天退水5厘米左右,但退水受到外部和降雨的影响。”7月17日,舜德乡党委书记周漯告诉记者,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退水将是一个比较漫长的时期。
退水,要靠蒸发,更多的要等长江水位下降,含蓄了长江部分洪水的鄱阳湖再把一肚子水吐回长江。但在老天罢手之前,湖区村民寻找出路与外界保持通行是当务之急。
在杨浪湾村民的印象里,与1998年那场规模相当的洪水来临后比,今年生活条件已好很多。那时,村里还未通自来水,人们在水塘边挖一口井,吃渗滤过来的水。
得益于近年的基础设施建设,村民的水、电、网均未中断。“群众的基本生活需求和生活秩序得以保障。”
2016年以来,舜德乡5年间发生4次洪水。面对近乎“常态化”的洪水,舜德乡规划的相关产业项目尽量在23米高程之上。
青竹村所在的屏峰片区是舜德乡犄角中南部的一块,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主路在2016年的洪水中曾被淹没,解放军和村民联手搭起一座两公里多长的简易钢架桥打通出路。
洪水退后,湖口县政府投入数千万元资金重新加高加固屏峰主路。本次洪水,那条主路未受影响,重大民生物资得以顺畅进入屏峰片区。
最大的问题还在交通上,全乡58个村湾出行受阻。
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就是路
7月11日,杨松林找到了青竹村那条小路:他小时候去青竹、屏峰集镇走亲戚都走那条路,那时还没修公路——或者说那条小路就是当时的大路。
出杨浪湾左转,沿着田间小路,在人字形路口继续向左走,路越来越窄,有的地方水冲出堑沟,覆盖着杂草、灌木。在一片一人多高的巨草前,杨松林走不动了。这种草长着锯齿叶,形似长矛,当地村民叫它“官矛草”,据村民说,鲁班发明锯子的引子就是让这种草割伤了手。
村医徐兴林回忆,老辈说那条路解放前就有,水泥路通了以后,不到10分钟就能到集镇,那条小路不过一米宽,不能行车,除了靠近杨浪湾那段仍有村民在走,其他路段逐渐荒废。
“拿刀修路去。”当天晚上,杨松林挨家挨户发起动员。杨浪湾有60多户、200余口人,其中一半青壮年外出打工,留守的多为老弱妇孺。
最终,杨松林组建了一支五男十女的“长者开山队”:队伍中最年轻的劳动力45岁,他本欲外出打工,因暴雨滞留;70岁往上的老人有7位,其中有3位77岁的老人;58岁的杨松林已是队伍中的“年轻人”。
7月12日,一行人拿上砍刀、锄头、铁锹,去开路。
在一段视频里,这支队伍中女人们穿着围裙、男人们穿着长袖,戴着草帽,弯着腰“割草清杂”。官矛草一棵一棵倒下,灌木从根部被铲掉。小路年久失修,在上下坡处用锄头挖出阶梯。有的地方已被洪水冲垮,堑沟宽处用石头填上,窄的就清理干净附近的杂草,让人们直接就能看到。
经过一天的开辟,一条约两公里长、一尺来宽的人行小道重现青竹村:田间小路连着田埂,穿过林木茂密如隧道一样的林中小道,左侧串起四个村,右侧不远处就是洪水,最终在一座小型水库的堤坝上与对面未被水淹的水泥公路牵手,右转即可到青竹村集镇,出屏峰片区到县城。
只是,原本不到10分钟便能走到集镇上的路程,现在需要绕一个小时。
好在有了这条路,在未来数十天的洪水围困期内,村民买生活物资不必再干等船只,牛能到更远更宽阔的的荒地上吃草,放暑假的孩子可以远离洪水走到集镇。
“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就是路。”谢胜彬说,在这种紧急情况下,大家通过在山上、田埂上找路,保证村民能从洪水中“绕出来”。
截至7月19日,舜德乡58个出行受阻村庄共开辟人行小道28条,总长度约23公里。
乡里保证,将定期组织船只运送大件的生产、生活物资,应对生病求医、老人出行等特殊需求,“洪水什么时候退不确定,生产生活一定还要继续”。
走出青竹村人行小道,可以看到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碑上的烈士名录中,有一位名叫杨振泉。1969年6月23日,他参加李七颈坝抗洪抢险,为抢救两位下乡知青,淹没于洪水,年仅40岁。
如今,在纪念碑前的人行小道上,村民绕出洪水,在未完全淹没的田地上清理水葫芦、水菜,以及庄稼地上的塑料袋、饮料瓶等漂流垃圾。
村民们用长竹竿将水生植物拢到岸边,再捞上岸晒死。“如果不清理,等洪水退了都堆到田地上,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