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贵会挑几个关键时间去巡堤:吃饭、交接班、大清早和黄昏——这是大家最容易松懈的时间。那几天,他脾气十分不好,发了几次火,拍了几次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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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大圩破了。7月22日,这个巢湖流域的第二大圩口被无情的洪水撕开了一道口子。洪水长驱直入,淹没了4个村庄。王连贵没想到水会来得这么急、这么大,前一天他们刚把圩区内及周边9个村子的1.2万名村民紧急转移走,第二天,圩就破了。
今年安徽的降雨格外多,以至于到7月21日10时24分,巢湖中庙站水位就达到了13.36米,超过巢湖洪水设防的百年一遇标准。巢湖南岸支流白石天河已多日超过警戒水位,“咆哮”的河水不断冲击着沿途的堤坝,试图扩大自己的“领地”。7月22日,在庐江县同大镇,它终于得逞了。
当天8时40分左右,石大圩白石天河连河段堤防发生塌陷。河水“哗”地涌进堤防,冲出了一个20余米宽的缺口。现场的救援人员为堵住溃口,连沉3台挖掘机,可依旧难挡洪水——圩区内的村子短时间就成了一片“泽国”。
消息传到王连贵这里来时,他正在研究防汛的形势。这位庐江县委书记最近都在和水作斗争,自6月10日入梅以来,庐江先后经历了8轮强降水过程,其中最大的一轮平均降水284毫米,县内150多个大小圩口都需要保护。
他没想到石大圩率先失守。当地的老人说,在这次决口之前,石大圩已经有50多年没有破圩了。更糟糕的是,随着连圩并圩,周边圩口早已成为一个整体,石大圩一破,周边圩口也陷入了危急状态。
压力骤来,当天发生的许多细节,王连贵后来都回忆不起来,当时他最担心的是人员伤亡。因为转移得早,除了后来参与救援的两名人员被水冲走外,石大圩区内的村民没有发生一起伤亡事故。也是从那天开始,庐江进入了抗洪最关键的阶段。
圩破
白山大桥连接同大镇和白山镇两镇,桥下流淌着的是白石天河。如今,桥头靠近白山镇一侧依旧被封堵着,对岸的同大镇有4个村庄被淹。同大镇连河村村民朱中万(化名)每天都会来桥头探听隔岸的消息,那里已经被水淹了近半个月,他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7月21日,政府让他撤离的时候,他很不情愿,工作人员劝说了半天,他才勉强答应,随手拿了些东西, 一路骂骂咧咧地撤了出来。他没想过石大圩会破,觉得政府小题大做,在做“面子工程”。
“我走了,我那二十几只鸭子和十几只鸡怎么办?”他投奔了在白山镇的亲戚家,两地就隔座桥,他原本打算趁人不注意,就溜回去。
第二天早上,他正和亲戚唠着家常,街上突然哄闹了起来,“石大圩破了!”他没听真切,很快就冲出了门,看到人们都往桥头涌去,已经有政府的工作人员在桥上拦截和维持秩序,“石大圩真的破了”。
朱中万跑回了亲戚家,一脸焦急,他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养的那些鸡鸭,想回去抢救一下。他找亲戚借来了大水盆和木桨——沿河居住的村民家里大都有这些,绕到了白山大桥桥底,沿河往家划去。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一路上,他看到白石天河的水流比往常急促了很多,水位肉眼可见地上涨,原来的很多地面已经被水淹没了,河流不断产生漩涡,他的水盆被水打得高低起伏。
划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了自己的房子,水已经淹了一层楼的一半,水位还在不断上涨,朱中万一脸颓然地往回划去,“没救了”。他很后悔,当时撤离的时候没多拿点东西。
石大圩破堤后,王连贵要求县里的干部:一定要把老百姓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他说,其它的损失往后都有机会弥补,但是人命不行,“不能因为决一个口,伤亡一个百姓”。那天,庐江出动大量人员搜救、转移被困群众。
搜救过程中,由于水流过于湍急,一艘救援冲锋舟侧翻,船上5人落水,3人获救。被水冲走的两人是庐江县消防大队教导员陈陆和同大镇连河村党委副书记王松。后来,陈陆的遗体被找到,而对王松的搜救仍在进行中。
而石大圩的破口仍在扩大。7月24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乘坐冲锋舟随救援人员一块下水搜救时看到,连河村及周边地区整体都已经淹没在了水下,只有零星的路灯顶端还露在水面上,冲锋舟直接开上了村民家的屋顶,开船时,一不小心,头就会撞上电线。可是,水位还在继续上涨,漫过一处处高地,不断逼近新的居民聚集地。
7月27日凌晨,庐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情况说明称,石大圩已出现近百米的溃口,整个石大圩已全部进水,并影响周边部分圩口,巢湖流域第一大圩口同大圩首当其冲。
同大圩是距离巢湖最近的一个圩口,一旦失守,几万立方米的巢湖水将往圩区倒灌,圩区内6.6万亩良田将成一片泽国,同大镇将被淹没三分之一。王连贵说,要开辟新的防线,力保同大圩。
随之,同大圩保卫战正式打响。
保圩
7月26日,王连贵把庐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从县城搬到了同大镇镇政府。近9万人扛着铁锹和装满碎石的编织袋分头上了同大圩的大堤,挖掘机忙着平整泥地以便运输防汛物资,源源不断的编制袋、花雨布、木材等往这里集中,庐江准备死守同大圩。
以小南河分界,同大镇的南部属于石大圩,北部属于同大圩。庐江县水务局党组书记、局长周琼表示,石大圩破了后,小南河就是第二道防线,守住了小南河,就能减轻同大圩防汛的压力。
他一直在关注小南河堤防的抢修情况。小南河是庐北大圩的内河,由于上游有闸口控制的关系,过去,小南河的水位一直控制在11.5米以下,因此堤防的建设并不足以应对高水位的冲击。石大圩决口后,白石天河的水一下子都涌进了小南河,周边的防汛压力陡增。
“那几天,水位一下子涨到了13米多。”周琼说,高水位可能导致满溢,同时,多年没挡过水的堤坝骤然受到冲击可能出现大量的渗漏、崩塌、滑坡等险情,“我们只能抢修子堤,不断加固小南河的堤坝,最高处加高了超1.5米”。
转移安置群众、修补加固堤坝是这次保卫同大圩的主要工作,这几天,圩区几十公里的堤坝上到处都是抗洪抢险的人。
23岁的蒋宗恒7月24日22时左右才到同大圩,他今年刚毕业,前不久入职了中国铁建大桥局,参加完公司的统一培训后就直接来到了防汛现场。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他说,1998年发生特大洪灾时,自己才一岁,“没想到有一天会离洪水这么近。”
蒋宗恒最近很怕下雨,看着不断上涨的水位,他还是会紧张。这个年轻人怕水突然一下子漫过来,自己连逃跑都做不到。害怕的时候,他会下意识抬头看看周边的军人,这能让他安心许多,“兵哥哥会保护我们”。
28岁的民兵吴强胜已经在堤坝上驻守了十多天,连续几天没好好睡觉,他的黑眼圈很明显,脚因为长时间泡水也已经发白、肿胀。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几天来,同大圩的漫堤处不断在增加,他们只能不断抬高加固子堤,休息时间更少了。常常是刚堵住水,过了几小时,又破了圩。
抗洪抢险的队伍每天都在加固圩堤,可如果水位不降,形势仍很危急。泥土和碎石垒成的子堤经洪水长时间浸泡,就会发生沙渗、管涌、塌方直至决口。
同大镇每天都会派人定时在堤坝上巡逻,观察子堤的情况,如果发生沙渗、管涌和塌方,工作人员会第一时间汇报进行抢险。而在抢险过程中,如果水位不退,管涌和塌方会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同大镇组工办组织干事胡冰清说,抢险人员这两天在紧急搬运水杉树,用来打桩,进一步稳固堤坝,但没人知道同大圩能撑多久。“下雨的时候,水涨得很快,时间过得很慢。”
希望水位赶紧降下去吧——大家对退水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
巡堤
同大圩形势最危急的地方是南闸村段,这是圩堤最低处。7月22日后,王连贵几乎每天都会去南闸村巡堤,一走就是2万多步,最多的一次,他在堤坝上走了4万多步。
堤坝越筑越高,河流漫堤的可能性越来越小,王连贵半点不敢放松,他担心的是渗水——一股小小的水流刚开始并不起眼,但如果不及时修缮,渗水很快会发展成管涌,然后带着泥石一涌而下。所以巡堤很关键,“只要有水就要把土挖掉,让水流出去,水下去了情况就会好。”
王连贵会挑几个关键时间去巡堤:吃饭、交接班、大清早和黄昏——这是大家最容易松懈的时间。巡堤时看到维护得比较好的地段,他会让随行的工作人员拍照,传到工作群,让其它段的人员学习。判断好坏的标准来自脚下——脚踩实了,风险就小了。
那几天,他脾气十分不好,发了几次火,拍了几次桌子,“发火是正常的,是我个人工作修养不够的问题。”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压力太大了,“就怕干部有懈怠的思想,在这种高压下,希望他们能做得更好。”
王连贵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压力相对小的时候,他一天也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不敢休息,就是浅浅睡一觉,醒了就不敢再睡了。”因为不断有险情出现,随时都要准备抢险。他特别担心下雨后水位上涨,白石天河水位长时间处于警戒水位以上,一有点风吹草动,大家都很紧张。
南闸村一直驻扎着一支救援队和几艘救援艇,这是王连贵吩咐的,“老百姓已经全部迁出去了,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堤万一破了,随时准备撤离。”
57岁的夏立近在南闸村生活了一辈子,这段时间,他每天帮着义务巡堤,看着村子如今的模样,他不住叹气,“原来南闸这段是不会这么危险的,也不用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来抢险。”
他说,同大圩还有个名字叫“铜大圩”,形容圩区牢不可破,自上世纪30年代后,同大圩就再没破过圩,即使是1998年洪灾的时候也是安然无恙。“4年前,这一片都是房屋,村民用大石块打好了地基,堤坝足足比现在高了1米多。”他指着南闸村段的堤防说,后来,搞工程,让人搬迁走了,石头也挖走了,高度就降下来了。
夏立近口中的工程指的是2016年启动的“引江济淮工程”,这是一项以城乡供水和发展江淮航运为主,结合灌溉补水和改善巢湖及淮河水生态环境为主要任务的大型跨流域调水工程,同大镇南闸村也在工程中。
周琼对此解释说,今年的险情确实和“引江济淮工程”有一定关系,“老堤防削弱了,新的堤防没有形成,防洪能力就相对薄弱了”,他说,之前县里对薄弱地区做了一些检修工作,但是没有考虑到今年洪水情况这么特殊。
王连贵表示,工程如果做好了就没这么大压力,“工作做了没做完,又遇上大洪水,这个就很难受了。”接受采访时,他指着同大圩区内的土地说,这个圩要是破掉了,6.6万亩圩区就都是水,保住了看是绿绿葱葱,保不住了就是水茫茫一片,这个反差太大。
牺牲
王连贵想守住自己的每一个圩,可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仍是顾此失彼。
今年的雨水实在太多了。庐江县自6月10日入梅以来,截至7月29日12时,全县累计平均降雨量为1061毫米,已超过常年梅雨量275%,突破庐江县有气象记录以来梅雨期的历史极值。
“一个梅雨季下完了往年一整年的雨水。”王连贵说,巢湖流域整体承压,到7月30日,庐江全县累计漫溢、主动蓄洪圩口仍达到了116个。其中,裴岗联圩、牛广圩2个万亩大圩更是为了分担巢湖压力,主动破圩进行了蓄洪。至此,庐江县累计淹没农田39.05万亩,受灾农田93.63万亩,受灾人口34.64万人。
谈到这些数字时,他心里很不好受。“比如裴岗联圩,前期已经破圩了,我们辛辛苦苦把它给堵上,后来接到命令要进行分洪,从干部到百姓,肯定心里是很难接受的。”王连贵说,但是防汛要强调纪律,要强调大局,我们要准备好“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他还说,保巢湖就是保庐江,如果巢湖大堤破了,庐江所有圩口都保不住,和百姓们说清楚道理,他们也是能理解的,“覆巢之下无完卵。”
7月27日,为保安徽巢湖安澜,裴岗联圩主动开堤分洪。截至当日12时,裴岗联圩受影响范围内的8426名民众已全部转移。13时45分,在裴岗联圩裴河段,几台挖掘机同时作业,开挖出一条120米宽的泄洪通道,另打开兆河沿线4道涵闸,分洪总流量达150立方米每秒。
分洪后,裴岗联圩水位将抬升3.5米,达到12米,水面从现有0.2万亩扩大到2.5万亩左右,蓄洪水量达4800万立方米。
这已经是王连贵争取后多方妥协的结果。裴岗联圩后还连接着四五个较小的圩口,兆河闸一开,兆河河水浩浩荡荡流过,这些圩口的破圩风险很高。王连贵向上级单位反映时,分析了利弊关系,他建议兆河闸不能全开,兆河要控制在一定的水位,这样既保证兆河两边的圩区安全,又能缓解巢湖高水位的压力。
“我们肯定反映,情况反映上去,但最终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他说。上级部门采纳了他的建议,兆河闸没有全开,水位始终保证在12米左右的位置。
洪水再大,终会退去。7月29日,来自气象部门的信息显示,29日起,我国东部雨带北抬,长江中下游地区强降雨集中期结束,大部地区将转为高温闷热天气。当日,合肥市发布消息,目前巢湖仍在超历史洪水位以上,呈高位波动缓降趋势,预计将在8月10日前后回落至保证水位。一些地方已经开始组织早稻的抢收和晚稻的抢种工作,希望能减少损失。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巢湖流域这次洪水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了。7月30日,王连贵把庐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撤回了县城。
“现在已经进入持久战阶段。”他说,形势是向好的,但还不敢讲同大圩保住了,因为白石天河的水位仍在警戒水位之上,“在回落过程中,回落得越快,大堤风险越大,后面我们乐观估计最起码还有20天才会安全。”
但灾后重建工作已经开始了,对河流的系统治理工作也在一步步提上日程。周琼说,洪水过后,值得思考的问题很多,比如河流治理不能一味靠加高加固堤坝。他对7月28日,安徽省委副书记、省长李国英督导检查兆河、西河两条河流流域防汛救灾工作时说过的一句话印象很深——人不给洪水出路,洪水就不给人活路。
仍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话题,河流治理要给水让路。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卜羽勤对此文也有贡献)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均斌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