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雄画杰》是冯骥才关于中西文坛艺坛人物的散文集,作者既关心他们的艺术,更关心他们的性格、气质、命运、家庭、习惯与嗜好,以及诸多为常人所忽视的细枝末节。作为怀人记事之作,冯骥才以深情贯穿书写之始终。正如他在《文坛艺坛人物记》中所说的:“我写他们,与写小说或一篇理论文章是不一样的,感性多于理性。”观一个个人,就是在省视一段段历史。人倚靠在历史的怀抱里,历史又何尝不是寄居于人的身心之中?
冯骥才以己之笔描绘了一份精神图谱,这份图谱是冯骥才朋友圈里的人分别“贡献”出的,他们各有个性和锋芒,活出了人生的精气神。朋友圈里的人并不一定有直接的交情,那些素未谋面的文坛艺坛巨匠,因了冯骥才的主动贴近倾听而成为他的“朋友”。一份通过阅读著作、寻访故居、爬梳生平而获得的友情,虽然少了现实的交集而显得空灵,亦因此而获得另外一种纯粹。友情因纯粹而更具生命力与感染力。他们通过冯骥才的有意联结,描绘出夜空里的璀璨星河。现实越是漆黑,越可现出他们的生命之光。如果非要在他们身上找出共性的话,那便是赤诚与坚韧。赤诚,是对文学、艺术与生命的,坚韧则是对磨难和困厄的。
吴冠中对艺术至高无上的推崇、陆文夫对友人伸出援手时的不动声色、托尔斯泰充满良知的罪恶感与救赎之举……冯骥才写的虽是自己喜爱、崇敬的作家与画家,其实内里写的是自己。写自己在他们身上看到的琐碎点滴、感受到的品质和性情,有小有大,既小又大。他笔下的大师们之所以会这般呈现,全在于有一个自我可以观照。写大师,从大师出发,更是从己心出发。这种观照与对比,便是不容忽视的。归根到底,冯骥才叙述的是自己的成长史。一篇篇人物小传,组成的是一部厚实的别样“自传”。
他总是赞赏别人的好、别人的有、别人的多,如此这般并不意味着自己的不好、自己的没有、自己的少,而分明是一种豁达、敞亮之襟怀的体现。这种以求真为旨归的“自传”,若无赤子之心的支撑,断无如此丰富动人的书写。
我以为,这是他的印象记,更是他的读后感。他读作家的书、画家的画,听作曲家音乐家的曲子,走访大师们的故居,阅读作家艺术家门背后的历史。都是读,不止于书本上的读,而是全方位的。读小书,亦读大书。把耳朵张开,把眼睛擦亮,把心魂打开,把通向精神的一切通道统统打开。
追叙并再现艺术家们创作与成长之路上的某一个情景、某一种心境,是后两辑中最具深意和值得回味的笔触。梵高写信和弟弟谈及自己深陷经济困境时的小心翼翼、柴可夫斯基被梅克夫人中断资助之后的痛苦不堪、普希金在定下与丹特士决斗之后的洒脱与轻松、莫扎特在临终遗言中流露出的深深遗憾,均可从冯骥才用心的追寻、探问之中感受得到。作者并不只是捕捉大师们的辉煌与瑰丽,还通过一次次的故居访问去感受气息,借感受气息进入独特的历史情境中,寻找他们行为的源头。
收录书中的不少文章已读过多次,如今再次相逢,依然不忍错过。写冰心、韦君宜、孙犁、草婴等人的文章均在此列。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致大海》。这里有细节的铺陈、充满生活化的描写,让人感觉冰心老人仿佛还在人世。在一次次发自肺腑的倾诉中,表达了对老人深深的怀念与牵挂。冯骥才不能忘的是“拿了人民的钱就得为人民说话,不要怕!”这句话。老人说完还特意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在冯骥才看来并不寻常。“您似乎要把这几句话注入我的骨头里。但您知道吗?这也正是我总愿意到您那里去的真正缘故。”于他来讲,老人不仅是亲切和蔼的,还是伟岸超拔的。一次次地主动拜访就是一次次道德指引与精神沐浴。这样的人走了,是更加真实、强大的存在。“远离了大海,大海反而进入我的心中。”重读一次,老人如大海般宽广的胸襟、博大的情怀、高尚的人格就在读者心里重现一次。读者的读与冯骥才的亲近,有着同样的深远之意。
我自知乃文学爱好者,是艺术的门外汉。爱好者至少略懂一二,门外汉则是一窍不通。只是见到美好的艺术品,有发自内心的纯粹之喜。如果说文学与艺术在我的世界里有何相通之处的话,便是两者皆美。不管文学或艺术皆源于伟大的心灵,皆通向平凡的心灵。伟大或平凡,皆需高尚。否则便是自绝于文学艺术,自隔于冯骥才的深情书写。
张家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