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认识张军行的人不多,就连同事都未必说得出他的全名。一位同事每天跟他交接班,只知道这个“老头儿”与自己同姓。
很多时候,保安与保安之间,并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只需要穿着同样的制服,在同一个地方出现。
但当张军行去世之后,8月13日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前去与他作别的人,装满了一辆大巴车和三辆中巴车,还有一些人自行开车前往。送行者中包括一些地方官员。不少人是第一次知道他,张军行,一位64岁的保安。他的名字和照片,登上了山东省潍坊市一份报纸的头版。有人惋惜地在网上说:“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你。”
8月8日,潍坊市一个叫“东方国际中心”的小区里,保安张军行从污水井中救起一位3岁孩童后遇难。
那天立秋刚过,暑气未消,小区西侧的停车场夜间会变成居民乘凉的地方。停车场南侧则是张军行每天工作8小时的保安亭。他的值班时间是16时至24时。每天的这8个小时他其实很清闲。工作无非是守在门口,为进出车辆开门,打扫打扫卫生,偶尔给快递小哥指指路。
在无数个小区保安亭里都能见到他这样的从业者。他们多是上了点岁数的大叔,干着一份低薪但比较清闲的工作。
离张军行8月8日这天下班时间仅剩下3个半小时,小区里一个3岁的男童在玩耍时,不小心坠入没盖好井盖的污水井里。他听到呼救声,立即跑过去,脱下保安服,只穿一条内裤,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纵身跳入恶臭的井里。
井口是方形,宽约1米,深约8米,里面集纳了来自各家各户下水道的生活污水。水面离地面约有2米。男童很快就被张军行用手托举起来。地面上的人们用人拉人的方式,把已经窒息的孩子救上来。人们再准备拉张军行上来时,发现他已经“消失了”。
一位年轻的消防员回忆,当他和队友们从附近赶到时,男童已经被救上来,但张军行“沉下去了”。他们花费近两个小时,从污水井里抽出2米多深的污水,然后背着氧气瓶下井,将张军行捞出。
附近小区的一名保安,聊起此事时摇了摇头:“之前听说过,那种污水池里有沼气。如果下去能在1分钟之内上来就没事儿,超过2分钟就上不来了。”
当晚,张军行和那个孩子都被送到了医院。3岁的孩子活了下来,但医生当晚宣布张军行“已无生命体征”。
男童的外公告诉记者,孩子如今已脱离生命危险,但还在重症监护病房。
“一命换一命。”很多人都这么说。
“大爷对孩子的恩情我们终生不忘。”获救男童的妈妈对张军行之子张国辉说。为了感谢救命之恩,男童的外公送去过10万元,那时才知他家不太宽裕。300多位小区居民在微信群里缅怀这位“很喜欢孩子的人”,也自发组织了捐款,有企业老板听闻后,给这个家庭送去了慰问金。
该小区物业负责人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物业方将会妥善处理,给张军行的家属一个说法。张国辉告诉记者,后来他们谈了赔偿,连带保险赔偿,一共95万元。
居民们其实不怎么认识张军行,尽管他是本地人,家离此不远。许多人与他不过是车来车往中的“点头之交”,包括被救男童的外公。有人最多只知道他是“老张”。平时,他是居民印象中“总是笑呵呵的”门卫。有的居民回想时发现,这里的保安换了又换,他是做得比较久的。
他给不同人留下的共同印象,无非是每天骑着旧自行车,穿着蓝色的保安服上下班,爱跳广场舞。
张国辉当天从家里赶到后,看见被捞出的父亲只穿着一条内裤,身上虽被消防员用清水洗过,仍能看到黑色的污迹。后来在太平间,他帮父亲穿衣服时,洗掉了父亲背上粘着的许多西瓜籽。
居民们没怎么见过他不穿保安服的模样,除了他被消防员从污水井里打捞出来那一刻。在他去世以后,家人发现,衣柜里最多的是保安服。
搭班两个多月的同事张平也还不知道他的全名。58岁的张平每天接张军行的班,但在保安亭里,他们每天见面的时间不超过10分钟。事情发生后,小区楼下一家银行的工作人员听说“老张进去了”,吓一跳,以为是张平——他之前在那家银行干过保安。
“我们就是交接班时说两句,‘有事儿没?’‘没事儿。’”张平每天见到的,是一个慢悠悠收拾完物品,穿着保安服,骑上一辆二六老自行车慢悠悠离开的人。物品不过是积着茶垢的杯子、不锈钢饭盒和香烟,装物品的袋子很容易看出来是商场促销时免费发的。那辆老自行车,也已经破旧得看不出颜色。
“别看他平时慢悠悠的,在那一刻,他动作很快。如果再晚几秒,走的可能就是那个孩子。”张平坐在停车场的空地上,对记者说,“老张”走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值班,在出事儿的那片空地上坐了很久。他想如果是自己,也许同样会跳下去。
但很多人不敢确定,如果当时是自己,是否会作出同样的抉择。包括张军行的儿子张国辉。“我可能会呼救,打110,想更安全的办法。”张国辉说。
张军行的家在距此不远的河北社区。但那里的居民也很难从脑海里找出关于张军行的特殊记忆。人们常用譬如“老实”“朴素”“说话很直”“平和”之类的词,来形容这个人群中不起眼的老头儿。
2017年,河北社区一家居民厨房里的油锅着火了,家里没人,火烧得很旺。张军行第一个冲进去,把锅从屋子里端了出来。这是河北社区张庄股份合作社总经理张守星,从记忆里搜刮出来的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做过的少有的“大事”。
更早些年,张军行是一名农民,等到所在的村庄完成了“城市化”,也就告别了土地。
张平觉得,无论此前做过什么,他都认定张军行是“一个伟大的人”。“那一刻敢不顾一切跳下去救人,就说明一切了。”
刚发生的这件能称得上“大事”的事,在儿子张国辉看来,不过是“一个平凡人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他也是在父亲死后才知道那件救火的事。他平日里看到的,是家里的主心骨正在一天天变老。
那双托举3岁孩童的手,在过去的64年里,在齐鲁大地上撒下过麦种,在汽修厂修过小轿车,在路边修过三四年自行车。收了自行车修理摊后,就去当了保安。两个月前,他当保安的月工资刚从1800元涨到2100元。
他有个参过军的父亲,所以名字里出现“军行”二字并不奇怪,但他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有个年近九旬已不常出门的母亲,和他两个身有残疾的弟弟住在一起,但母亲还不知他的死讯;有个患心脏病的妻子,靠他每月工资吃药住院,至今没从丈夫突然离世的现实中走出来;有一儿一女,各自成家,两年前儿子让他抱上了孙子。
“前些年总在我眼前抱怨说没让他抱上孙子,有时候还给我脸色看。”张国辉望着自己2岁的儿子说,“他还没学会叫爷爷。”听到爸爸提起爷爷时,这个胖乎乎的男孩儿还只会嘻嘻笑。
如果没有发生8月8日晚上那件事,他还要继续挑生活的担子。
他就是那种普普通通为生活而忙的老年人:喜欢抽烟,抽7元一盒的香烟。喜欢隔三差五给自己倒上二两酒,就着花生米喝。常泡茶,小区居民送他茶叶,他转手拿给儿子,自己喝便宜的茉莉花茶。不打牌,也不下象棋,下班后时常出现在夜晚的广场舞人群中,或者抱孩子的老人队列里。
父亲去世后,张国辉去了一趟东方国际中心小区,骑回了出事那天晚上父亲落下的、没机会再骑的老自行车。父亲剩下的香烟,母亲让他拿去抽。父亲生前留下的保安服,他打算等父亲“五七”的时候,给父亲“烧”过去。
后来的一天晚上,张国辉梦见父亲穿着保安服站在黑暗处,他问父亲:“你在那边儿挺好吧?”父亲回他:“行,也挺好。”然后那个穿着保安服的身影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又觉得那不是父亲,从睡梦中惊醒。
东方国际中心小区的保安亭里,几天之后,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接替了张军行的工作。保安亭的玻璃上,多了一纸“见义勇为人员”的公示:潍坊高新区拟对张军行确认见义勇为行为。那是这位保安登过的最为正式的一份人间文书。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李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