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2020是一个神奇的年份,许多高龄文学大家在这一年推出新作:106岁的马识途出版《夜谭续记》后宣布封笔,86岁的“高龄少年”王蒙推出了《笑的风》,78岁的刘心武出版长篇小说《邮轮碎片》,笑着说自己不服老:“我一进入写作状态就忘记年龄,写完了以后,哟,78岁了,自己把自己吓一跳。”
相比其他致力于小说创作的作家,或许刘心武并不算高产,《邮轮碎片》的推出,距离他上一本长篇小说《飘窗》已过去6年。
创作之于刘心武,是一件十分随性的事儿:“我不是专业作家,我是一个退休的老头,我的身份是退休金领取者。但我从小喜欢写作,爱好一直持续到今天。”对于刘心武而言,写作就像搞对象一样,“缘分到了,灵感来了,自然就开始流动出你的文本,小说也就写完了”。
纵观中国当代文学史,似乎绕不开刘心武其人:短篇小说《班主任》开启“伤痕文学”的先声,长篇小说《钟鼓楼》凭借一场12小时的胡同婚礼斩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尽管自称“文坛边缘人”,退休老头刘心武却一点都没和时代“掉队”。作家邱华栋评价,78岁的刘心武仿佛28岁的年轻人,带着好奇勾勒着当代社会风俗画。
在新作《邮轮碎片》中,刘心武将故事空间挪到了邮轮。在这座“海上大观园”里,四代中国人的命运被浓缩在一起。小说仿佛一件由拼贴布织就的“百衲衣”,时代变化与人心诡谲被嵌入447个文本碎片之中,文字凝练,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碎片化结构,是刘心武又一次追随时代的“叙事探险”。上世纪80年代的《钟鼓楼》是“橘瓣式”,胡同里的家庭个人自成一片“橘子瓣”,合起成为小市民生活的“整橘子”;《飘窗》是“折扇式”,开场“杀人”悬念如同折扇扇轴,随着扇面的展开披露世俗百态。而邮轮时空受限,宏大叙事不适合;想要写实,现代主义的变形与错位不可取。相比而言,后现代主义“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列”的拼贴趣味大可借鉴,于是刘心武确定下来,要拼贴。
如何拼贴?刘心武首先想到了近年接触到的年轻人。
对于许多已经习惯于碎片化阅读的90后、00后,被切割呈现的信息或许比长篇幅文本更具备吸引力。“如果他们被吸引了,则诱导他们将这些碎片自行拼装起来,整合为具有广度与深度的世道人心图像”。
翻阅文本间,形形色色的人物命运被拼贴而出:准备写《长安街女子》的三流作家、年近四十还单身的女大学教师、遇见少年时暗恋女子的中年男士……书中8个家庭,携带各自的生命前史和内心秘密登上邮轮,在不经意间相互发酵、摩擦、碰撞。书中人物在刘心武笔下成为牵动社会三教九流、涵盖万千世相的金线,明暗相间、似散实聚、伏延千里。
碎片化写作的尝试并非首次。刘心武在创作谈中提及,早在20多年前,自己就在上海《新民晚报》的《夜光杯》上开辟过“一句话小说”专栏,力图在一个句子里写出场景与人物,并表达出意蕴。例如,“婚宴上,新郎一直心神不定,因为新娘的那位远房红歌星表姐直到上场的时候竟还没有光临……”
但对于刘心武而言,碎片式的叙述方略依旧是一步险棋,“搞不好,会失去对读者的吸引力”。怎么解决?刘心武决定向传统文学经典取经。
在《邮轮碎片》中,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的影子:在“生活流”的个体命运和细节描写上,它喜悦、幽默,偶尔夹杂着讽刺和揶揄,整体气韵上带有悲悯的情怀。而行文间,它冷静白描、客观展示,在不动声色中尽显世情,这种被作家梁晓声称为“无怒无嗔”的状态,像极了《金瓶梅》。
刘心武说,自己最开始并不能理解《金瓶梅》的作者:“冷静得没有道理嘛,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爱无憎,死者自死,生者自生,每个人像苍蝇一样,拍死就拍死,其他的苍蝇从拍死的尸体旁边飞过去,无动于衷,生活继续发展。”
但这样冷峻甚至冷酷的文本有一个优点——勾勒出生活的原生态。刘心武没法那么冷静,只能努力抑制住写作者对人物的主观爱憎。对自己以外的他者生命,他早已“修炼”到尽量都包容的境界。“小说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没有一个正面的榜样,也没有一个反面的坏蛋”。
书中的教授宙斯,为了自己的前途“左右逢源”,不惜出卖他人,在生活中令人反感。当他在洗手间门口被臭揍一顿,读者觉得大快人心,刘心武作为叙述者,却给了他们“人”的关照和悲悯:“他上个洗手间怎么就被打了?凭什么?用私刑解决自己的怨恨。”每个人都有生存困境。
“这本小说是写人性的、写人心的,写人的内心秘密的。”刘心武认为,文学的主要功能就在这儿,“不在于通过文学肯定一个什么东西、否定一个什么东西,主要就是要去揭示人心。”
名为“碎片”,实想“整合”,通过碎片化的叙事,刘心武更希望呈现出中国当代众生相。“为什么文学不死?就是因为人性是永远不可能像其它学科一样探讨出一个大家都认可的规律、意义,或者定理、公式。这是文学、作家永远会存在的理由。”刘心武说,自己无非是参与在文学历史场合中的一个喜欢写作之人罢了。
余冰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