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南京一个年轻人利用自己的工作经验和专业特长,为70岁的老父亲绘制了一本私人定制的“数字生活指南”,帮老人融入现代数字生活。这条温暖的新闻感动了很多人,不少人在求同款指南。在课堂上跟同学们讨论这个话题时,有同学谈到了不同角度,认为所谓数字化“便利”可能是一厢情愿,与其要求老人加快脚步,不如主动等一等他们。这个角度触动了我,这种将心比心的角度太难得了。
这个角度突破“帮老人融入数字化”这个看似理所当然、代表着进步主义光芒的结论,看到了“融入数字化”的现代性宣言中包含的年轻人“话语权力”:让老人去适应年轻人,而不是尊重老人。批判性思维的启动,首先要善于去对话语进行分析,看似随意的话语中,往往包含着一种思维框架,包含着权力和利益。某种话语往往是以某个群体为中心、发明用来表达其利益的。只不过因为用得越来越多,或者因为这个群体是主导性群体,将一种以利益为中心的概念变成了一种去利益化的、中性化的普适概念,批判性思维就是“批判性地看”,悬置其中性和理性当然性,看到话语后的权力。
社会群体所使用的语言,通常是被设计用来确保他们特殊的和优越的地位的。很难想象,一个娴熟的批判性思维者不擅长进行概念分析。批判性思维让我们要善于跳出那种“自我中心主义”和“群体中心主义”话语。
实际上,“不会,但我可以学”就是一种以年轻人为中心的话语体系,孩子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从一张白纸到填满知识,生机勃勃,天天向上,他们有学习欲望,更有学习能力,能适应新事物。而老人已经固化,他们已到暮年,学习能力大大弱化,固化的思维和习惯,退化的器官功能,晶化的知识体系,让他们缺乏学习欲望、氛围,尤其是对新技术新平台的学习。年轻人用健康码,那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一个步骤,因为整体生活是数字化的。而很多老人日常生活并没有网络化,只不过进一下商场,用一个健康码,就得学习整个网络世界,网络知识,网络理念。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公司化社会流行着这样的规训:不会,但我可以学。对年轻人,这是鸡汤,学了才能进步。而对老人,则意味着艰难面对一个他们陌生的世界。
站在年轻人角度,会觉得“不就是一个App”吗,有多难呢,手机弄一下不就行了?因为你已经适应了数字生活,想象起来很容易,但对老人来说,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处处是障碍,技术,理念,方法,平台,看不懂的界面和字母,记不住的步骤,眼花缭乱的信息,他们本不需要进入这个世界。但年轻人主导的世界,强迫着老人们适应“年轻人的世界”,还美其名曰“让老人与时俱进适应数字社会”。为什么我们在一些方面不去“适应”老人,在数字化的同时保留着一种慢的、传统的方式,等一等步伐缓慢的那群人。是让老人“适应”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去“适应”老人,就是一种文明。数字文明,应该包含一种“包容慢”的文明,而不是让一切按下快进键,用快的文明碾压、抛下那些走得慢的人。
公共政策尊重他们,就是考虑他们的习惯,让他们可以免于被迫不断“学习”、不断适应那些年轻人所热衷的“创造”对他们形成的生活障碍。也许,那些所谓数字化,在创新源头上就应该考虑这个群体。
数字社会高歌猛进,是进步的象征,但我们有必要反思,当我们谈论这个词时,都是站在“受益者”角度看待数字社会的,以受益者的热情拥抱数字技术对生活的浸润。一句话说得好,当我们是少数人时,考验着我们的勇气;当我们是多数人时,考验着我们的宽容。站在数字受益者的角度,我们能不能想到那些可能的数字受害者,数字鸿沟另一边的人,数字的外部性,数字在隐私侵犯上带来的巨大风险,这是数字文明不可回避的另一面。
经历了初期的数字化迷恋后,舆论和公众实际上已经开始告别那种数字进步主义的迷思,反思数字化背后的问题,清华劳东燕教授“挣扎”了一下,挑战在各种角落全面铺开的人脸识别,“智慧社区”概念受到来自法学共同体角度的批评,媒体的调查报道反思快递带来的外部性问题,重阳节讨论数字化对老人的抛弃问题。成熟的数字文明,需要跳出那种进步主义的、完全站在受益者角度的技术迷思,关怀数字的盲区和被抛弃者。
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