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人的近乡情怯大约是,重返故地之时,眼前变换大半,只剩幼时记忆温存。干脆心肠硬些,做个无根之人,隔绝对故乡的念想。但就此也少了一面回望自身的镜子。
从这个角度说,安徽省的老省城安庆,是当下少有的那种故地。安庆地处吴楚之间,曾是长江军事要塞,也有不少显赫的文化标签。而自1949年起,此处不复为省城,领一地风气之先的野心早已消退;虽不再是区域的高等教育中心,老城某些格局却得以留存,借此仍可凭吊当年群贤毕至的胜景。
安庆的文史学者、皖江文化研究会会长汪军,收集了若干旧照片,也拍下近年富于烟火气的街道。他把这些照片发在微博上。同一个角度的新旧两张照片,总能在同一空间格局里找出各种差异,不至于看上去是两个不相干的地方。
往事犹可追。约一个世纪前,作家郁达夫曾在安庆任教。1921年9月,郁达夫从日本回到上海,当年10月受安徽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校长光明甫邀请,前往安庆任教8年。第二次是1929年,接受省立安徽大学的聘任,担任文学院教授,但只一周便匆忙离开。其部分小说代表作中的A城,所指的就是安庆。相应的篇目称作“A城系列”。安庆虽有不少政商文化名人,但郁达夫在此间的书信与日记,连同“A城系列”,也足以在地方志上留下一笔。
仅为地方志添彩,不足以描摹此中意义。现代文学史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员陈子善,通过汪军的微博,见到昔年安庆的照片,以及对郁达夫A城旧事的追溯。一来二去,陈子善与汪军成为投缘的网友。陈子善说,研究郁达夫的学人不少,安庆这段却几乎是空白,郁达夫的足迹如何串连街市,研究者并不很清楚——想来,小地方的记叙,往往缺少旁证,不够丰富醒目。上海这等大都市才是显学。但对郁达夫本人及其创作来说,振风塔上的江风未必不重要。
那么,那个年代的安徽省城安庆,对郁达夫和他的作品,又意味着什么呢?汪军感怀于郁达夫对安庆的留连与逃离。他认为,郁达夫第二次匆忙离开安庆,事后日记中的解释不足为信,此中尚有想象空间。
汪军撰写了题为《归羊》的小说,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从故事上看,是以A城系列的主人公于质夫的名义,想象和铺排郁达夫第二次到安庆的见闻感受;而从书名来看,是接续A城系列中《迷羊》的精神意象—— 如果说《迷羊》是主人公与恋人从A城私奔至大城市又最终分离,那么《归羊》就是主人公回到A城重会旧日爱侣朋友之后的顿悟,只将原作中的主人公王介成换为另一个常用名。
汪军擅长地方历史考据。根据其本人的日记书信,郁达夫在重回安庆的这一周里,重访了过往流连的所有故地。《归羊》中描述的风物,正来自郁达夫及同时代人对安庆生活的记录。眼前的旧日亭台,填入昔日文人墨客的活动与情感,无疑更加真切和饱满。用陈子善的话说,汪军的摄影记录是对城市更新的对抗。而这类小说又何尝不是饱含着对地方的情怀与匠心。
在当下地方特质尤其容易湮灭,总需要有汪军这样的有心人,进行反复理解和讲述。而名人的驻留,对地方而言,是尤其好的故事。
“别说才子郁达夫并不是普通人,哪怕是一个普通人,其穿梭于各地的经历与感受,也有被后人回想、记叙和参照的价值。”陈子善说。
通俗文学之所以能风靡一时,全因关涉其所处的时代浪潮。郁达夫早期的小说创作,深受当时日本文学的影响,将人的内心世界与隐秘欲望全部翻露。由于其情其文的真挚、优美和热烈,在市场上获得大批拥趸,又被论者贴上“自我暴露”的标签。而当我们退后一步,把作品放到整个社会结构中审视,主人公因所求不得而愈发煎熬的爱欲,实则合着时人潜意识里的自我体认与焦虑。
郁达夫写作《迷羊》,原是在读了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之后。与《迷羊》一样,《痴人之爱》中的主人公也是作者自况,其故事梗概是青年男子试图调教女孩成为伟大的妻子,而女孩享受西洋的奢靡和风流,男子因迷恋而受其摆布,最后沦陷无法抽离。故事是对《源氏物语》的变形,贴合日本的文化心理结构,而反被自身迷恋之物所控制的结局,又似乎暗示着当时日本人对吸纳西方文化的向往与焦虑。
如果说《痴人之爱》中的亲密关系,其潜藏线索是日本对率先工业化的西方的迷醉和无从抽离,那么《迷羊》的无果之爱,则透露着小城市与大都市之间的无法调和。主人公是一介文人,在A城遇到来此演出的伶人,二人交好并从A城乘船私奔,到了繁华都市,用度上不免窘迫,男方觉察到女方向往这里热闹的戏园,不愿让她重归以色事人的旧业,又觉二人生活难以为继。最后故事以女方主动离开,主人公惶然倒在雪中结束。
对《迷羊》或可有这样一重理解:A城算是主人公的原乡,可以安逸读书度日,繁华都市显得可望不可即,至少还需较长时间运作,才能扎下根。而吸引着他的美丽女人,则自然地顺着文娱业的规律,向着大城市的高处走。这如何不令人迷茫呢。
对照来看,百年前的《迷羊》是进城不易,当下的《归羊》则是回乡难为。作者汪军本人的经验,也足以成为这个时代乡土叙事的注脚。他曾待在北京研学,虽然故土安庆是研究和创作的基地,但大城市里才有最多的同道中人与最多的社会资源。在《归羊》中,主人公回到A城,见到旧友与情人,却发现往昔少年游的心境无法重现,原先的丰润风流所剩无几,在轻松愉快的表面之下,大家生活各有苦楚,但称得上安稳和坚定。而他意识到,他也有自己的道路,虽有深厚的牵挂,也已不好于此耽溺。
幻想的破灭就是对自身处境的清醒体认。由此,汪军在《归羊》中构想的郁达夫重访A城,既是从文学的意义上,重续文人的体认自我之路,也渗透着作者自身的境遇与情感,是对故地的一次伤感重逢。
女人时常作为故土的隐喻。《归羊》中对女性境遇的诠释,也值得一提。作者更多是结合当代视角,不再仅将女性作为象征之物或欲望投射对象,而是赋予其更多能动性,而非随波逐流任人消遣。这样的编排,不仅不致冒犯当下的女性读者,也有助于主人公的自我觉察,原来自身才是她们生命旅程中的过客,一再重温旧梦,也只是破坏旧梦罢了。
无所求必满载而归。对有羁绊的旅人而言,所谓来自故地的救赎,大约就是这等体悟。
王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