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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16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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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片过万,他选出了这些电影

任冠青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11月16日   03 版)

    视觉中国供图

    我一直觉得,到景区临时选导游是种颇为无奈的冒险。导游人选决定着这段旅途的绝对成色,可仅靠外貌,你永远不知对方到底是满腹智识的行家里手,还是脑袋里充满陈词滥调的知识“复读机”。行程一旦开启,便只能将信任全权交付,效果好坏全凭运气。

    好在,到了电影的世界,我们不用急于抉择。

    当我在PageOne书店看到罗杰·伊伯特的两册《伟大的电影》时,尚不知他是阅片过万的电影老饕,也不晓得这是首位获得普利策奖的影评作者,只是单纯被封面上朦胧质感的剧照吸引住了:第一册是弗里茨·朗于1926年拍摄的《大都会》,黑白色调下,工人背对镜头,在迷雾中来回扳动沉重的机械指针;第二册是雅克·塔蒂1958年的作品《我的舅舅》,飞驰的自行车上,舅舅自在闲适,边抽着长烟斗边把控方向,坐在后面的“我”则顽皮地回头一笑。不爱商业大片的视觉冲击,也不吝剖析小众影片的动人时刻,罗杰·伊伯特的选片标准,是记录“那些维护艺术之价值的电影”。

    虽然平时观影不少,可翻看这份清单时,还是让我产生了一种若即若离的陌生感。200部影片中,既有《城市之光》《一个国家的诞生》《八部半》等耳熟能详,却始终让我熬不过开头的经典老片,也有《去年在马里安巴》《于洛先生的假期》这类此前闻所未闻的文艺佳作。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些活跃在各大视频网站首页、让人触手可得的爆米花电影。黑白色调挑战着观众的视觉习惯,镜头时长不免让人昏昏欲睡……任何一个特性都可能将观众“实力劝退”——我们需要一个观看这些伟大电影的理由。

    而罗杰·伊伯特,简直是这方面的“安利”大师。他没有像学院派专家一样,沉迷于理论架构和术语堆叠,让人觉得不明觉厉又云里雾里,也不会刻意迎合大众的既有认知,最终把影评炮制成肤浅寡淡的心灵鸡汤。他的笔调本身就像一个凝练克制的摄影镜头,一路顺畅地推拉摇移,在细节与背景、表演与拍摄、音乐与画面之间自由穿梭,却又丝毫不显混乱。

    在分析费里尼的《卡比利亚之夜》时,这一特点尤为明显。文章伊始,他就敏锐地抓住了女主角的妆容变化,传达了文艺片中那些微妙的、欲语还休的情绪:卡比利亚的出场,是个小丑式的流浪者形象。她的眉毛是两条粗粗的横线,描画在眼睛上方。她将自己掩藏在一张喜剧的假面之下,仿佛是一个小丑。

    而当卡比利亚被一个又一个男人欺骗,最终找到以为可以托付的奥斯卡时,眉毛的线条忽然变得柔和,在双眼上方弯如柳叶,整个面部都显得柔弱了。你看,有时解读电影大师的经典之作,无需多么宏大抽象的理论套用,从一个简单的眉形变动入手,就足以说尽主人公心境变化的悲喜情节。

    除此之外,他还凭借自己对导演风格的充分认识,点明了常人难以注意的细节处理。比如,鲜为人知的是,作为语言和音乐的诗人,费里尼几乎会在每个拍摄场景播放音乐,观众甚至可以感觉到人物走路时都自带某种律动。而卡比利亚的特殊之处恰恰在于:“她听见了,但常常踩在了反拍上,仿佛她自有一套旋律。”读到这里,我一点都不怀疑罗杰·伊伯特把清单中的许多部看过几十遍,有些甚至逐个镜头研究的努力。

    与那些强冲击性、诉诸直觉刺激的电影相比,“伟大的电影人只解释那些应该解释的”,而且往往不会提供一个清晰直白的答案。这也是很多时候,我们不习惯、看不懂的原因。看伊伯特的影评,并不在于激发观影强迫症,把导演埋藏的细节和“彩蛋”都一一挖掘出来,而是能学到一种观影方式,让感官慢慢打开,逐渐灵敏起来。

    读伊伯特的文章时,我时常感受到一种非常矛盾的和谐。一方面,他的笔触异常感性,充满了私人化的认知与感受。最经典的一个例子,莫过于他的那句“我每次心情好的时候,觉得《公民凯恩》是有声电影之父,但当我情绪低落时,觉得《金刚》才是”。

    可另一方面,即便是透过厚厚的主观滤镜,他也能将每部电影的独特氛围传达得极为精准,200篇影评中几乎采用了几十种写作风格。在谈到《东京物语》时,通篇弥漫着一种克制的忧伤,仿佛与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气质融为一体。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电影“不是说生计使我们变得过于忙忙碌碌、无暇顾及家庭,而是说我们通过忙碌的生计来保护自己,以逃避关于爱、工作与死亡的重大问题”。解读《一条安达鲁狗》时,他则变换为冷峻、黑色幽默式的书写笔调,直言已经有无数的分析家把弗洛伊德、荣格等公式套用在这部影片上,而布努埃尔对他们全部报以嘲笑。

    某种程度上,只有真正理解后,才能让自己的影评像水一样,精准呈现电影原本的底色。伊伯特的文字也许极为主观,却绝非误读。他真挚地讨论着电影大师们关切的人生与社会议题,没有过度解读,也不会老生常谈。

    如果用绘画风格来描述阅读感受,应该最像莫奈的印象主义画作。读完以后,往往不再记得具体细节与故事情节,而只有一种朦胧、模糊的印象。这也是为什么作者有时疯狂剧透,却不太让人感到困扰的原因。

    也许是觉得老式设备与伟大电影更配,读完这本书,我立即下单了一台家用投影仪。记得戈达尔曾说:“电影不是站台,它是一列火车。”当投影仪的光束穿透生活的微尘,映出《甜蜜的生活》等不朽杰作,我知道这次自己上对了火车,跟对了导游。

任冠青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0年11月16日 0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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