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的泪腺有个阀门,2004年11月14日的不眠之夜就是不会生锈的开关,即便过了16年,仍能轻易操控着张晶的眼泪。
“那天是我们中国女子冰球队冲击2006年都灵冬奥会的最后一场资格赛,也是我作为运动员第3次向奥运会发起冲击。”这是国家女子冰球队前队长张晶“不能提”的一场比赛。因为最后时刻的“黑色6秒钟”,近在咫尺的奥运会瞬间变得远在天边。每次忆起,这位眉骨被撞开都“意识不到”的冰球女将眼眶里就会迅速涌起泪水,仓促得总让她的手处于寻找纸巾的慌乱中,无论在人来人往的咖啡厅还是北京冬奥组委搭建的宣讲台。
1998年日本长野冬奥会,女子冰球被列入正式的冬奥会项目,中国队取得第4名,成为目前中国女子冰球项目最好的成绩。可赛场上的佳绩很难抵得过现实——当时我国的冰球主要在东北地区开展,开销大、不易出成绩,冰球成为各地主管部门裁减的优先项目。这一上世纪80年代还兴盛的项目在十几年间便迅速收紧,可供选择的队员十分有限。“我们刚有外教时,他不相信我们只有20多人,后来把能拉来的人都拉来了,也就40多人。”张晶记得,长野冬奥会后,一批老队员离队,新老交替带来的窘困空前,到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时,曾离奥运奖牌“那么近”的中国女子冰球队仅获得第七名。落差之下,“一撮人坚持顶着,就为了4年后再上一次奥运会赛场”。
冲击2006年都灵冬奥会资格的最后一场较量是面对瑞士队。此前,中国队先后战胜了法国队和挪威队,并以净胜球的优势力压瑞士队,位列小组第一。这场,她们只要打平对手即可进军都灵。
中国队在本组中世界排名最高,并且在2004年世锦赛中曾以6∶3战胜过瑞士队。“这场比赛我们充满了信心,可比赛并不像预想的那样。”张晶眉头紧皱,攒着不甘和不解。比赛最后时刻,双方战成2∶2平,当中国队员都觉得出线已成定局时,意外出现了:离比赛结束还剩4秒钟,场上出现了死球,裁判吹哨了,可场外计时裁判没有停表,“就在我们欢呼胜利的时候,瑞士队教练提出质疑,经过商议,裁判把时间倒拨回去10秒。”张晶没想到,重新开球后,瑞士队克劳蒂亚立马远射破门,把比分定格为3∶2,“我们输了,我们失去了冬奥会的入场券”。有人失声痛哭,有人质疑裁判,有人呆坐在冰上默默流泪,张晶的脑子一片空白,死死地盯着大屏上那刺眼的比分,不敢相信这几秒钟发生的变局,“我被伤透了”。
赛后,中国队主教练保罗对最后时刻的计时提出异议:“其实应该退回4秒,但裁判却退回了10秒。中国队就输在这错误的6秒钟里。”正是这6秒,中国女子冰球队一脚踩空,从大喜跌入大悲,梦想破碎得“毫无征兆”,碎片散在张晶心底无法清扫。从12岁开始打冰球起,张晶从没想过离开,“这是第一次想离开了”。
2007年,她作出了所有人都不理解的一个决定,放弃留在专业队当教练的机会,赴北京到业余俱乐部做起了青少年的基础培训。“你不能扔了铁饭碗。”张晶记得,无数人跟她强调她“饭碗”里的一切:固定工资、医保、养老……“尤其对女同志,稳定最重要”。但在她的世界里,“我可以不确定很多事,但很确定没有多少人知道冰球,我只想作出点儿改变,尤其是孩子,女孩子。”她记得,“那时中国女子冰球注册人员不过100人,国际上的那些冰球强国注册人数都是几千人、上万人,远远超越我们。”她很清楚,想从“第四名”走上领奖台可不是一步之遥,“只靠少数人太难了”。
张晶自认“从来不是一个果断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她非常果断,“冰球确实让我更加勇敢”。可勇敢不等于莽撞,即便做青少年培训,东北也比北京更具群众基础,“当时,东北打冰球的孩子大多想直接进入专业队,但我想找一条不同的路径,希望教育跟体育能同步发展”。她至今对上世纪90年代去加拿大高校里打友谊赛印象深刻,专业啦啦队、观众山呼海啸、举着五星红旗来助威的华人,“对手水平很高,更让人惊讶的是,她们依然在上学。”此后,每逢有出国比赛的机会,她总会找中国观众问当地冰球的状况,“每个学校里都有几支不同水平的队伍,冰场里很多那么点儿的孩子”。她用手比了个到大腿的高度,“我12岁以前都不知道冰球是什么”。
对比带来了更多思考,“想在一个项目上真正达到一定高度,不能没有文化学习,也只有这样,才可能真正让更多人能参与冰球。”张晶只身到北京,从“白纸”绘起,在她印象中,当时在北京喜欢滑冰的人不少,可对冰球的认识非常简单,“商业冰场在节假日偶尔有冰球表演,引得楼上楼下很多人围观。”凭此前的运动经历,找到落脚的冰场并不难,也不愁没孩子来学冰球,但让张晶困扰的是女孩少之又少,“几年下来,零零星星有几个,因年龄差别较大始终无法组队,不少女孩子都散在男队里,这种状况延续了六七年。”
后来,北京市冰球运动协会成立北京市青少年女子冰球队,虽然只有十几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但张晶也找到了“圆梦”的可能,她成为队伍的教练,“得了病似的”把冰场周边的学校跑了遍,一看到小女孩,就先问人家多大了?爱不爱打冰球?注册了没有?“大家都笑我得了职业病。”可她乐在其中,“因为冰球对小丫头们的改变是全方位的,她们能收获比同龄人更多的自信、坚强和勇敢,或许会更成熟,这种成熟体现在对事情的判断和认知上,这对女孩很重要。”
2019年,张晶带北京队第一次参加第二届全国青年运动会。第一场比赛快结束时,场上比分是3∶3。当年中国队和瑞士队打成2∶2的一幕瞬间闯进她的脑海,“压抑多年的情绪和不甘心一下子涌出来”,张晶露出疯狂的一面,声嘶力竭地向小队员喊着:“加油”、“胜利”!“队员也真是拼了,最后的比分是4∶3,我们赢了组队后的第一场胜利。”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态,她坦言:“孩子们只是单纯地想取得胜利,但我除了想让她们赢,更不愿让我当年的遗憾在她们身上重演。”她小心翼翼地撕开过旧创,“现在来看,我们当年其实是提前把胜利放兜里了,可世界上没有必然的赢。”
5场比赛结束,这支业余选手组成的队伍拿到了亚军,张晶又哭了,“我看到了希望。”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当年在场上经历了“黑色6秒钟”的队员几乎都没离开冰雪运动,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都盼着能有更年轻的女孩能披上国家队的战袍,站到冬奥会赛场上实现她们当年没有实现的梦想,“我的学生里,哪怕有一个能站在奥运赛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张晶发自内心地羡慕现在的孩子。她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坦言,如果有超能力,她希望把20多岁的自己变到这个时代,“我能专注打球,还不会错过校园生活,最重要是北京冬奥会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我想把缺失的东西补一下”。可如果超能力只能用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回到16年前的11月14日,“一定要调回那10秒钟,绝不让它出现”。
本报北京11月16日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