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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深山的方波，小时候去城里上学既容易又艰难。
大人站在马路中间拦车，过路的司机畏惧此地的恶名，不敢不停车。方波爬上货车，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到城里。但被迫载他的司机多半憋着火，往往离学校还有六七公里，就把他扔在路边。
七二村，这个位于贵州省遵义市桐梓县深山里的小村庄，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名声在外。210国道途径此处，四川、重庆的人南下打工，南方货物北上，这是必经之路，它成了七二村村民的生财之“道”。
这条路上的弯多且急。从七二村到桐梓县城，短短11公里的路上有72个弯，180度的转弯令人心惊胆战。
41岁的方波清楚地记得，当年每逢雨雪天气，几乎每个弯道处都蹲着几个村民，他们一边烤火取暖一边“等生意”。弯急路滑，加上过路司机不熟悉路况，一不小心就会开进沟里甚至翻车。赶上雨天，车轮在石子路上打滑，推车也能狠赚一笔。有人甚至实施敲诈勒索，拦路抢劫。
黄道荣担任七二村村民小组组长30余年，说起当年的乱象很痛心：“以前别人管我们这里叫‘土匪窝’哦！”当年他所在的小组将近200人，只有100多亩山地和40多亩水田，山高、雾大，收成不好。过去村民常吃“两兼饭”——苞谷饭里掺一点大米，有的村民靠借米吃饭。
这条路引起了司法部门的关注。1993年到2004年，11年间，七二村400户人家中，有261人违法犯罪，两人被处以极刑。
2006年12月，起于渝黔交界处的崇遵高速公路通车，途经72道弯的汽车数量骤减。家门口没饭吃了，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去村外寻找活计。39岁的王小强记得，2007年开始，有人来村里做起了法律宣讲。
十几岁时出去打工的王小强，22岁回村结婚，后来成为村里的养羊大户。2009年，他把在福建打工的哥哥也叫回村里——他看到有的村民开旅馆、接待避暑的重庆人赚了不少钱。
七二村距离重庆约200公里，2010年前后的夏季，七二村的民宿一床难求。来此地避暑的重庆游客越来越多，其中许多是退了休的老人，有人宁可睡沙发等床位。村里的民宿根据档次，每客每月收费从一千三四百元到两千四五百元不等，包吃包住。
王小强记得，前几年，镇党委专门来村里开群众会，鼓励有条件的村民贷款开办民宿，还帮忙引进客源。
村民赵立秀贷了10万元，再加上儿女的资助，盖了栋3层楼房。她家有20个房间用作民宿，能容纳40名客人。一个夏天过去，她家的营业收入有10多万元。
如今七二村有50多户人家开民宿，在外工作的青壮年成了“候鸟”——每年七八月回家经营民宿，天凉了继续外出工作。
众多“候鸟”中，王小强是个例外。2018年，村监委主任职位空缺，村里找他谈话，王小强觉得自己作为党员，应该为村里做点什么，“在外面打工没意思，应该做点有价值的事”。
王小强有两个孩子，因为他小时候见过不少敲诈勒索的行为，更希望能给孩子做个好表率。
村支书方勇在外包工程多年，赚了不少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父亲总跟我们讲，自己富了也要帮大家。”
2016年，方勇决定回村。在党员大会上，他满票当选为支部书记；村民大会上，他以99%的赞成率成为七二村的村主任，实现了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一肩挑”。方勇当村支书的月薪有2700多元，熟悉他的人说，“这点钱还不够他一个月的油钱”。
村子不大，事务却多，方勇不再承包工程，还卖掉了挖掘机，专心在村里工作。
方勇争取到项目资金，在每个村民小组各建了一个法治文化广场。夏天的夜晚，这里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消夏晚会”成了村里一景：游客们拉二胡、小提琴，唱歌、跳舞，每家山庄的游客都会出几个节目。
经历过治安混乱的年代，如今“法治”成为这个小山村的主题。从县城开车到村里，每个拐弯处都竖着一块标语牌，或提醒路人遵法守法，或提醒人们注意交通安全。
李元洪是七二村的驻村法律顾问，他或同事常趁周末来村里待一天，村民遇到土地纠纷等情况总来找他咨询。李元洪不在村里值班时，村民还可以通过微信找到他。
大河镇司法所所长张艳刚调来不久，平时难得闲着。她要去村里向村民普及法律知识，从民法典的“离婚冷静期”、交通法规，到动员村民参加合作医疗，她都要讲清楚。
张艳在七二村工作时，感觉村民很注意维护“民主法治示范村”的牌子。她说，现在村民之间有纠纷，一般在村里就解决了——镇司法所聘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任“人民调解员”，村民的纠纷先由他们调解。往往双方各让一步，矛盾就化解了，村民也不愿打官司，劳民伤财。
在村委会小楼前，李逊的宝马车很显眼。从曾经的刑满释放人员到如今的致富带头人，他经历了一次巨大转变。七二村的刑满释放人员曾让当地很头疼。当地司法部门与民政部门对接，实施“阳光工程”“雨露工程”，即由民政部门提供烹饪、电工、美发等技能培训，帮助他们重新融入社会。
变化还在继续。
方勇家的第一座楼房建于2009年，这些年来，兄弟3人又盖了两栋小楼，还修了鱼塘、小泳池、水车等设施，算是村里的高档民宿。到了晚饭时间，方勇家的饭桌上摆着自家采的鲜竹笋、辣椒、菌子。游客每年避完暑回家时，还要大包小包地买土特产带回去。不开民宿的村民，也能因此多添一笔收入。
如今，七二村成了小小的商业中心。谁家没菜了或者少了油盐酱醋，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人开着载满货物的三轮车送上门，美其名曰“流动超市”。
来此避暑的游客多是回头客，距离下一个夏天还有八九个月，方勇家90%以上的客房就已被预定出去。他说，有的游客已经来了10年，彼此处得像家人一样。“缺点是太熟了，不好涨价。”方勇哈哈一笑。
经济学专业出身的弟弟方波帮他出主意：夏季过去，民宿就闲置了，未来可以做康养项目，游客可以待更长时间；村庄的整体环境还要提升，需要打造一两个景点……
作为村里的领头人，方勇打算培养年轻人，壮大村集体经济，让大家都有饭吃。而令他发愁的是，虽然村里越发兴旺，却眼看村干部后继无人。
少了做工程的收入，妻子不时抱怨，“再这样下去就要挂账（借钱）了”，但44岁的方勇还没有离任的打算，“毕竟家就在这里”。谈起七二村的未来，他只说：“梦想还没实现。”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雅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