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斐管过很多“闲事儿”,最近,因为儿子管闲事儿,他被叫到了派出所。
2020年10月14日晚,李琰斐和妻子接到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某派出所电话,称他们15岁的儿子李虎(化名)涉嫌殴打他人。赶去领人时,李琰斐得知,当晚7点左右,李虎在上海市奉贤区某酒店大堂看见一个男子抽烟,上去制止。
“岳某拒绝接受规劝并推搡李某,李某挥拳击中岳某面部。”奉贤警方在后来发布的警情通报中写道,李某因挥拳击打对方而手掌受伤。
一看见儿子的手肿成面包,李琰斐急了。
不是心疼,是生气。李虎是网球运动员,错过比赛是小事,影响职业生涯咋办。
“就算熏着你了,你不会走?躲着他不行吗?”从派出所到医院验伤,40多公里的车程,李琰斐不停地埋怨儿子多管闲事。父子俩肩并肩坐在汽车后排,这位父亲忽然发现,儿子脸上满是泪水。
“凭什么他做错了他不走,要我去躲着他?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父亲答不出,敷衍道:“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对错,只有利益!”
对错
事后,岳某被鉴定为轻微伤。而李虎做了手术,打了钢板,“半年内不能运动了”。
办案民警建议李琰斐赔偿以寻求和解,否则依据惯例,李虎可能面临行政拘留的处罚。面对岳某提出的5万元赔偿诉求,李琰斐想查看事发时酒店的监控录像,“看看我们错到什么程度”。10月底,他在多个角度拍摄的画面中看到,李虎是在被岳某不断推搡后,击出的那一拳。
“我儿子这属于正当防卫。”本打算赔钱了事的李琰斐连续发出微博,呼吁警方依法作出合乎情理的判断。根据《上海市公共场所控制吸烟条例》,任何个人可以要求吸烟者停止在禁止吸烟场所内吸烟。
这些微博引发了近2000万人次的围观,其中有网友认为,15岁的少年为禁烟挺身而出是见义勇为,出手属于正当防卫。
11月27日,奉贤警方公布了现场监控视频,认定李虎存在殴打他人的违法行为,因情节较轻,对他作出罚款200元的行政处罚决定。而岳某的行为构成扰乱公共场所秩序,被给予警告处罚。
李琰斐向奉贤区人民政府提起行政复议,于日前被受理。在他看来,未成年人制止对方的违法行为而遭到推搡威胁,在已经主动离开的情况下,是对方仍然纠缠,使冲突升级。
有人劝他删帖,息事宁人,在征求了儿子的意见后,他拒绝了,“这不仗义,消费大众感情,是对公众不负责任”。
“你们很酷。”李虎那天对父母说。15岁的少年看上去十分腼腆,性格也内向,赢球时都很安静。李琰斐说,这是处在叛逆期的儿子对父亲少有的肯定。
他曾把这件事发给读研时的室友。室友说,1997年在宿舍,李琰斐听到《水浒传》主题曲,露出令人难忘的笑容。“现在你孩子就是这样,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当初埋怨儿子多管闲事的老爸开始思考,孩子的这次挺身而出可能与自己有关。事发当天,他曾坚持要儿子认错。
“换你,你怎么办?”李虎不认。
“换我就不会出这个事儿。”李琰斐说,“我可能嘴上咋呼咋呼,找机会我就跑了。”
“刚刚在医院,有人插队你就管了。”
那是李琰斐下意识的动作。他身高1.78米,国字脸,身材健硕。右眼眶处有个伤疤,那是2005年他在电脑城拒绝商家强卖产品被殴打留下的。
他曾在电梯里劝阻吸烟者,让地铁爱心专座上的年轻人站起来让座。他常管这样的事,“我觉得这是不对的,就要说出来”。遇到电动车开上人行道,他也要管,为此挨过骂。
因为面相粗犷,李琰斐管起“闲事儿”来往往具有威慑力,也很少吃亏。事实上,他是个地道的知识分子。1993年,他在河南郑州参加高考,考入南开大学,后来又考上清华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他一直在电信行业工作。
小时候他听收音机,喜欢讲时事和法律的节目。父母书柜里的旧书,他读了一遍,记住了“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
在南开读书时,他在学校食堂的米饭里吃到过石子,便去质问食堂的管理人员,得到的答复是“学校那么多人吃,不可能一个个给淘干净”。李琰斐于是写了一封信,通过学校邮局寄给校长。没多久,食堂管理员到宿舍找他当面道歉。
教室的墙上贴“吃东西、扔垃圾,罚款××元”,李琰斐对同学说,学校不是执法机关,没有罚款权。尽管他见过有人真的被罚,但“从道理上是不对的,写都不能写”。
出头鸟
12月初,奉贤区文化和旅游局对岳某和涉事酒店作出了行政处罚,因在禁止吸烟场所吸烟且不听劝阻,岳某被罚款200元;因未履行对吸烟者进行劝阻的义务,酒店被罚款5000元。
住院时,李虎曾向父亲表示,“没想到打人一拳能把自己弄骨折”,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没做错。
最直接的影响是,他错过了全国网球青少年排名赛上海站的单打半决赛和双打决赛。
事发那天上午,李琰斐刚把李虎的资料发送给欧洲一家网球学校,“有些事情你管不过来,你的目标是职业运动员,不是禁烟管理员”。
“我看不起你。”李虎答。
现场监控录像被公布时,不少网友留言夸奖这个15岁的少年。“什么‘小英雄’,就是个孩子,有不少小毛病。”李琰斐摆摆手。
2012年,李虎开始学习网球,2015年,他已经在上海市的青少年比赛中崭露头角,入选专业训练的名单。即将告别家门口的老球馆时,李琰斐看到公告,称有专业球队即将搬迁至此,网球馆不再对外开放。
那时,球馆的费用每月只要600元,周围的居民也喜欢来运动,相继有100多个孩子参加网球培训。和李虎同班的就有30多个,他们即将无球可打。
有关部门开了说明会,向家长解释,场馆改造和封闭组织过专家论证,替代方案是在5公里外另找一个场馆给孩子们。
“5公里对小学生来说有点远。”家长们不满意,可没人愿意站出来,李琰斐做了“出头鸟”。
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他,这家网球馆的所在地,是上海市政府规划的公益健身用地。李琰斐找到《上海市市民体育健身条例》等文件,花了两天的业余时间草拟了一封信。
这封信中,他列举了改变公共体育健身设施使用性质的规定,认为场馆的改造和封闭违反了有关规定,在当时的上海,普通市民的健身场所不够,而专业场馆没有稀缺到专业网球队要和普通公众争夺运动场所的地步。
他把信发到家长群,希望大家签名,再递交给体育部门和分管副市长。他没想到,相当一部分家长不愿意参与,而是让他自己试试,成功了就“搭个便车”。
有家长看到信直接推辞“别找我”,有的答应要来签名,却以在公司谈生意为由爽约。有人用“你太天真”的表情包嘲讽李琰斐,因为他在群里发言说,“这是国家的体育场地,体育局只是负有管理的义务”。
最终,他还是征集到一些签名,把信递了出去,还在网上发帖、找媒体。几个月后,在电台《政风行风热线》节目中,上海市体育局负责人表态,经研究,在保证专业队训练的基础上,场馆也向公众开放。
青少年班保留下来,孩子们还有机会打上改造后的红土场。只有一位家长私下给李琰斐发微信,“都是托你的福”。
“有一点点失落。”李琰斐说,李虎已经被选拔到更专业的队伍,这事本来跟他也没关系。不过,事情的解决还是给了他成就感,他自豪地讲给儿子听,记得孩子当时没什么回应。
回应的方式不一定是语言。
去年春节,李琰斐的父母来上海团聚,一家人到浦东游玩。街边,一条白色泰迪犬突然冲出来,吓了老人一跳。
李虎马上走到狗主人面前说:“遛狗不牵绳,这是不文明的。”对方是位老太太,争辩道“我的狗从不咬人,大家都很喜欢它的”。
李琰斐赶紧把儿子拉走:“老太太冲你发脾气,都没法还口,万一人家有个好歹怎么办?”
合法权益
当了父亲以后,如果儿子在身边,李琰斐看到“闲事儿”会少管。他明白,在很多人眼中,自己是“刺儿头”,但他不想儿子像自己一样,“毕竟年龄还小,能力也不够”。
李虎常去奉贤体育中心参加比赛,总住同一家酒店。李琰斐曾特地叮嘱儿子,“一些社会人士,你要敬而远之”。他没想到,儿子管了“闲事儿”还受了伤。
监控画面显示,李虎当时正在酒店大堂休息区看书。岳某在不远处点起一根烟,李虎先是向酒店前台服务员投诉,但服务员没有作为,此时少年来到岳某面前,指着墙上的禁烟标志劝阻。
岳某把烟摔到地上,动手推搡李虎,另一白衣男子上来劝架。等少年退回自己桌前,岳某又追到他身前拉扯,李虎出拳打在岳某面部。
后来,李琰斐才从儿子口中得知,那天下午他在电梯里就遇到有人抽烟,但忍住没说,晚上这次,他实在没忍住。
《上海市公共场所控制吸烟条例》要求,室内公共场所、室内工作场所、公共交通工具内禁止吸烟,在以未成年人为主要活动人群的公共场所、人群聚集的公共交通工具等候区域等室外区域同样禁止吸烟。
资料显示,我国已有20多个城市制定了地方性无烟环境法规、规章,其中北京、上海、深圳、西安等市已实施室内公共场所全面禁烟。国务院法制办曾于2014年11月24日公布《公共场所控制吸烟条例(送审稿)》,公开征求意见,几经修改至今未能出台。2016年发布的《“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要求推进公共场所禁烟工作,逐步实现室内公共场所全面禁烟。
奉贤警方在通报中提醒,市民对于个人在禁止吸烟场所吸烟且不听劝阻的行为,可通过拨打“12345”市民服务热线或者相关行业监管热线进行举报。但李琰斐曾注意到,有志愿者在饭店发现吸烟者时马上拨打了“12345”,5天后执法人员才去现场,“未发现其吸烟”。
2018年,李琰斐和一些家长交流发现,网球圈里的孩子几乎都到上海体育科学研究所通过测骨龄预测过身高。他和李虎是2015年9月去的,10岁半的李虎身高已经有1.58米,在李琰斐看来,儿子的饮食营养也好,未来的身高“怎么都会超过1.8米”。
不料,研究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他,李虎的骨龄已经超过13岁,未来的身高最多长到1.74米左右。对方表示,这里有“神药”,可以帮助提前发育的孩子调理发育进程,不过只收现金。
6000多元买的两种药,一种难以下咽,李虎只吃了3天,另一种喷剂外包装印有单词“Hormone(荷尔蒙)”,李琰斐没敢给儿子乱用。
只吃了3天药的李虎,在3年后身高超过了1.8米,远超被预测的数值。如今,这个少年身高1.87米。有家长告诉李琰斐,自己的孩子停药半年,到该研究所复查,仍被告知,服药效果很好,应该继续服用。
意识到有问题后,李琰斐通过“12345”投诉,要求对方按照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对于欺诈行为的规定,“退一赔三”。隔了很长时间,对方回复,钱可以退,但只退药钱。
此时,已经有8位家长反映自己有相似遭遇。
“这涉及很多孩子,我要把它的渠道斩断。”李琰斐质疑这种先测骨龄再卖药的经营方式,可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简单。
他去过上海市卫健委举报涉事机构“非法行医”,去过市场监督部门举报“非法销售假药”,去公安部门的食药监支队报过案,甚至到检察院提供过公益诉讼的线索。
有家长在意研究所的官方背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有家长告诉他“吃都吃完了,瓶子都扔了,手里没证据”,最后愿意作证的家长只有几个。
身边的亲戚朋友也劝他“算了吧”“不要牵扯太多精力”“忍忍吧”,他说“我觉得总有个是非,总有个对错”。
他向媒体爆料,经《新闻晨报》调查报道,所谓的“神药”其实是一家中医院的内部制剂,主要功能为“滋阴降火”。上海市体育局随后通报,叫停上海体育科学研究所科研人员方某涉嫌违规进行骨龄测试咨询和出售药物的行为。
上海市卫健委对该所和该人员未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擅自执业的行为作了行政处罚。为了了解处罚的最终结果,李琰斐还专门申请了政府信息公开。对于退款和赔偿,他认为这是他“该拿的”,可他又怕别人误解,“天天张罗这事就为了钱”。
他时常警惕,不能“一辈子去维权”,“我毕竟是有工作的,比如老板发我工资,我把事情做好。工作中同事间的矛盾,顶多只是道德上的问题。”他说,“那些不牵涉公共利益,不值得计较”。
这个中年人有着自己的社会经验,跟政府机关讲理,“起码没有人身伤害的风险,遇到那些流氓就不一样了”。事情发生后,他跟儿子讲了许多这方面的事,“不是圆滑,想让他保护好自己。”
十几年前,他曾在派出所门口抓过小偷。“别的地方也不敢,在派出所门口安全一点。”没几天小偷放出来了,两人在街上擦肩而过,走出好远,各自回头对视。李琰斐感受到威胁,没敢再管,甚至出门都要带根棍子。
2005年,为了记录刚出生的李虎的成长历程,李琰斐在一家电脑城购买数码摄像机,没想到遭遇商家强卖,被两名营业员抡着椅子追打,“一下就砸蒙了”,满身是血,右眼泪管都断了。后经鉴定,构成轻微伤。
他坚决要求肇事者承担责任,但对方一人的鼻梁骨断裂,也被鉴定为轻微伤。这场冲突被认定为“互殴”,警方建议李琰斐和解。对方赔了5000元手术费,李琰斐没法接受。“把你打一顿,然后扔点钱,让你自己看病去吧,这事就算了,这对我是种侮辱。”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讨说法,他不明白,遭遇殴打,没办法预见会遭受多大伤害,怎么就不能反击。妻子劝他算了:“你当时花点小钱把它买了,不就没事了。”
“家人没有经历过,可能很难理解那种屈辱。”李琰斐说,他试着理解儿子的感受——面对两个成年人的推搡,在无措中击出一拳。
2020年9月3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联合发布《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及七个典型案例,对依法准确适用正当防卫制度作出了较为全面系统的规定,为正当防卫的“实践纠偏”提供了指引,提出切实防止“谁能闹谁有理”“谁死伤谁有理”的错误做法,坚决捍卫“法不能向不法让步”的法治精神。
他据此向奉贤区政府提起行政复议,希望能为儿子取消这个处罚,如果失败,会再提起行政诉讼,“至少把这个流程走完”。
近2个月,他发了100多条微博,全是关于这件事。他没有“炸刺儿”,耐心地向几乎每一个质疑儿子的网友解释。
“希望能推动一点点进步,这不是我儿子一个人的事儿。”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