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把照顾母亲看成一场悲情的漫长告别,而是在这过程中,与母亲重建了全新的沟通方式和母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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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和陆晓娅的母亲有很多相似之处,晚年罹患认知症(注:国际上逐渐用“认知症”“认知障碍症”指代认知和记忆退化方面的疾病),生命的最后时光在养老院度过,于2019年岁末去世,在去世前几年,就已经认不出她曾经最疼爱的“外孙囡”,整个人似乎退化到了婴儿阶段。
这也许会成为一种越来越普遍的家庭状况。过去“人生七十古来稀”,一个人为父母尽孝的时间少于现在,而随着平均寿命的大大延长,还有我这样的独生子女一代“一对二”“一对四”的压力,陆晓娅的陪伴手记《给妈妈当妈妈》,像是让我提前预习了人生下半场可能要经历的父母养老问题。
但在陆晓娅的书中,我没有看到她太过陷入个人经历和情绪。她没有把照顾母亲看成一场悲情的漫长告别,而是在这过程中,与母亲重建了全新的沟通方式和母女关系。“我特别不希望‘后浪’完全牺牲自己来照顾‘前浪’。人类应该是一代人带着一代人往前走,相互扶持。”陆晓娅说。
如何平衡自己的生活与照顾父母
陆晓娅近年来关注老年与死亡问题,2012-2017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设过“影像中的生死学”公选课。关于老年人,关于如何平衡自己的生活与照顾父母,她是有过研究的,“所谓平衡,就说明两件事都很重要。平衡是动态而非静态的”。
陆晓娅有过两次“退休”,第一次是55岁时从中国青年报社退休。退休前一年,她带妈妈去医院看病,老人被确诊认知症。退休后,她面临一个选择,“我的一些朋友选择退休后到父母家全天候‘上班’,基本上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可以说牺牲了自己的小家庭。甚至有的朋友在送走二老后自己也很快去世了”。
“过去人活得没有那么长,再加上是大家庭,尽孝的压力会比较分散,现在人的寿命越来越长,又从大家庭变成了核心家庭。而认知症患者最长能活20年。”陆晓娅说,“尽管退休了,但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潜能没有发挥,同时也担心,一旦较早退出社会生活,我的社会交往和创造力会不会很快衰退?甚至因为感到某种遗憾和缺失,反而在照顾老妈时会有更多的情绪,比如抱怨。”所以,陆晓娅选择了兼顾。
从55岁到60岁,陆晓娅创办了关注农村寄宿留守儿童成长教育问题的NGO“歌路营”;60岁以后,她选择了第二次“退休”,因为妈妈的病程已经到了中晚期,需要她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
陆晓娅在书中讲到一个故事,有一天,她突然不想留在妈妈家了,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逃离冲动。“这其实也是一个平衡的问题,不要把无私奉献当成一个满分的追求。从照顾者的角度,有一个概念叫‘喘息时间’,照护者因为长期陪伴认知症的老人,如果得不到喘息,就容易出现抑郁症等身体和精神问题”。
一旦发现自己出现了这类问题,陆晓娅建议,一方面是寻求社会帮助,比如请亲人朋友帮忙照顾一下,然后自己出去和朋友吃个饭、看个电影放松一下;另一方面,如果老人让你不高兴了,你偶尔发个脾气也是可以的,每天脸上挂着微笑太辛苦了。
给独生子女的建议,养老院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陆晓娅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三人合力照顾一个老人,已经十分吃力,那对这一代父母已经逐渐老去的独生子女来说,养老的焦虑就更加深刻了。其中,还有很多人为了寻求事业发展,离开家乡到大城市工作,无法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一些人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把父母接到了大城市,由此诞生了“老漂族”在陌生城市生活的新问题。老人很难融入一个陌生环境,没有朋友,甚至可能语言都不通。
更多人的父母仍留在老家。陆晓娅看到一些地方,社区老人选择聚在一起养老。“有些志愿者在北京的某些社区,把单身、失独老人组织起来,带他们参加集体活动,老人之间慢慢认识熟悉了。哪天谁没来,其他人就会打电话慰问,谁生病了,也会互相看望。孤独的老人建立起了一种新的连接,建立起新的社会系统”。
陆晓娅承认,也许没有什么比子女在身边更能让老人觉得幸福,但在很多子女越走越远的现实情况下,他们只能依赖社会养老机构,“对有条件的老年人,住到社会养老机构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送妈妈去养老院,这个决心陆晓娅至少下了三年,但几次和妈妈聊到养老院,她都不接话茬,那分明是她不想去的地方。直到妈妈已经基本不认识人了,对环境也不那么敏感了,同时又特别喜欢有人跟她说话。到现场评估后,陆晓娅姐弟3人觉得,送她到养老院的时机到了。
养老院的客户经理说,老人来之前,一定要清楚地告诉她,不管她是否理解,都要直说,千万不能让她感到被骗来了。但几次张嘴,陆晓娅都说不出“妈妈,我们要送你去养老院了”,于是她改了一个说法:“妈妈,明天咱们去上次你去过的那个漂亮地方,你那天在那儿可高兴了!”
妈妈在养老院生活这些年,陆晓娅在养老院交了不少老年朋友,她会和他们聊起为什么住到这里。
其中一位老人在老伴去世后,先到儿子家住了一段时间。但儿子很忙。他经常一个人在家,依然很孤独,而且觉得给儿子带来很大的负担。后来,他在网上找到了一家养老院,自己考察一番后,高高兴兴地搬了过来。他不仅在养老院很活跃,每当来了新的老人,他还主动接近他们,给他们讲养老院是怎么回事,自己是怎样适应的,甚至还动员了几对老人住进来。
不可否认,住到养老院需要有一个适应过程,比如,到养老院不能带很多东西,那自己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书、音乐、旅行纪念品怎么办?父母和子女都需要厘清一个概念:养老院是新的家,是一个更安全的度过晚年的地方,而不是“等死”的地方。不管在哪里,老人都应该做喜欢的事情,不要过早放弃自己的爱好。陆晓娅现在就在书房里放了两个箱子,里面的书随时可以或捐或卖。
陆晓娅发现,很多人进了养老院以后,每天都有很多活动,还交到了新的朋友,社会生活反而变得更活跃了。“我认识一位老人,过节参加养老院组织的合唱,他发现其他老头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好帅,而他已经多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瞬间觉得自己好土。于是,他让儿子给自己买了一件新衣服,精神面貌立马改观”。
陪父母走到终点后,自己如何返程
陆晓娅一岁零九个月时,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快5岁才被接回北京上幼儿园,还没跟爸妈“混熟”,他们又出国工作了……在她的记忆中,不曾记得妈妈亲密地拥抱、亲吻过自己。
那天中午,阿姨和女儿出去买东西,陆晓娅陪着妈妈,在一张单人床上,俩人对头躺着,不仅是因为床的尺寸小,陆晓娅还“别有用心”——可以触摸到妈妈的腿,轻轻地抚摸和拍打她。
妈妈渐渐失去日常的生活能力,于是陆晓娅开始帮她洗澡,“我不知道,命运这样安排,是否是借着病魔来打破母女间僵硬的界线”。一开始只是在完成“洗澡”这件事,慢慢地,触摸着妈妈干枯消瘦下去的身体,一种新的感觉一点点滋生出来,或许叫“怜惜”。
更多不曾做过的事,开始发生在陆晓娅和妈妈之间,比如,拉着妈妈的手过马路。还没有患上认知症的时候,妈妈从未主动挽过陆晓娅的手,更别提“勾肩搭背”之类的亲密行为了。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爱与和谐是特别重要的,如果此时还有很多没有解开的结,就很难感到生命的圆满。陆晓娅认为,如果曾经和父母发生过冲突,在生命末期,与父母的和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请父母原谅,也原谅父母。
比如,可以听父母讲过去的故事,不强求父母与自己价值观一致,只听不争论。有的父母在家里塞满了东西,什么都不愿意扔,如果你进一步去了解,那可能引发的就是一段父母的生命故事,他可能会讲到当年物质生活特别匮乏……这样的倾听和讲述,特别有助于帮助老人降低焦虑。
当父母去世,我们的前面就没有长辈了,等于直接暴露在死亡面前。不用再照顾父母了,我们又该如何“返程”?“返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提法,返到哪里呢?
陆晓娅父亲的遗嘱中有一句话,“健则行,倦则睡尔,渺渺冥冥,如归大海,如归苍穹”。这让陆晓娅觉得,如果返程能回到苍茫的宇宙,那也许就不会让人恐惧了。2019年11月,母亲去世,处理完后事,陆晓娅一个人买了一张机票,飞到海边,待着,不与任何朋友联系,“特别想要和比我生命永恒得多的事物相处,大自然的广阔和雄壮,能帮助我削弱生命的脆弱感”。
送别父母,独自返程的路上必然会有一些崎岖坎坷,比如我们也老了,有病痛,有好友离开,某些时刻会感到孤独……但陆晓娅相信,很多人走在返程的路上,其实是用一种重返童年的状态去走的,“每天早晨醒来他们依然会对大千世界感到好奇,因好奇而去探索,因探索而去发现,因发现而去创造。”
陆晓娅就是这样的“好奇宝宝”。下学期,她又将去给北师大和首师大的学生讲课,她还会写作,等疫情过去,她还想出去旅行……“这样的返程让我不觉得无聊、孤独、空虚,我觉得我还是能载歌载舞的”。她笑着安排着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如果哪天‘载’不动了,我就去住养老院;哪天我腿不行出不了门了,我就去当翻译,但现在为时尚早。”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