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权从不公开露面,当他终于公开露面的时候,却只是一张黑白遗像:脸盘微圆,浓眉,大眼,神情严肃。
2020年12月18日,张子权的骨灰从江苏徐州市被送回云南临沧市。身着警服的战友们在临沧机场列队迎接战友回家。哥哥把党旗包裹的骨灰盒抱在怀里,弟弟年轻的生命停在36岁。
12月15日晚11时许,与专案组一起到安徽宿州开展案件侦办工作的张子权,因劳累过度突发疾病丧失意识,经医院全力抢救无效,不幸去世。此前两小时,他还在和当地的民警研究案情。
70余岁的母亲彭太珍难以抑制内心的伤痛。26年前,丈夫张从顺也是外出办案,“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彭太珍至今记得,张从顺那天穿着一条灰色裤子,离开家前递了10块钱给她,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想吃饺子,去买点灰面。”这一次,儿子外出办案,什么也没跟她说。她习惯了儿子工作的特殊性。但儿子和丈夫一样,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张子权是云南临沧市公安局禁毒支队四级警长,他的两个哥哥也是警察。兄弟3人加入警队,都因为父亲张从顺——一位牺牲了26年的公安民警。
1994年8月31日下午,正在热水河村查处赌博案件的军弄乡派出所所长张从顺收到情报,两名毒贩当晚将携带毒品从缅甸入境。他们分析,位于中缅边境的轩岗村的吊桥是毒贩的必经之路,必须在那里将他们截住,毒贩一旦进入山高水险的莽莽丛林,就像雨水落入大海,很难觅其行踪。
根据情报,两名毒贩随身带有手榴弹。时间紧迫,张从顺向镇康县公安局报告并要求协助抓捕后,立即带领干警赶到轩岗村吊桥桥头埋伏起来。与此同时,县公安局干警们从县城驱车赶来。双方汇合之后,张从顺简要报告了案情,指出抓捕的重点是缅籍毒贩刘从柱。
夜色漆黑,天上下着小雨。干警们在潮湿的杂草丛里忍受着蚊虫、蚂蝗的叮咬,又痛又痒。
凌晨1时20分,两个黑影在黑夜中出现,竹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当毒贩进入伏击圈时,一名干警猛然冲出,箍住刘从柱的腰和手臂,将他掀翻在地。其他干警相继跃出扑向刘从柱。手榴弹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一片人倒在地上,有人面部和手臂受伤,有人头部和胸部受伤,张从顺的小腿被炸坏,不能站起来。
爆炸声惊动了周围的村民,他们纷纷赶了过来,用手扶拖拉机分3批把他们送到医院抢救。此时的张从顺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腿上血流如注,战友们要先送他走,他却说:“你们不要管我,我没有事,快去抢救其他同志。”他是最后一批被送往医院的。最终失血过多身体慢慢僵硬。
与缅甸“金三角”毗邻的临沧,是滇西南边境地区通往内地的主要通道。毒贩们利用这里山水相连的天然便道,将毒品从境外贩运到中国国内。他们昼伏夜行、绕关避卡、人困马乏、心力交瘁,眼看过了边境,就有无数通道可以将毒品出手,这时,他们会变得杀气腾腾,拼命冲卡,武装冲突屡屡发生。有干警后来回忆,刘从柱把手榴弹放在腹部,手指套着引线,当他被按倒在地时,引爆了手榴弹。
这起特大武装贩毒案,缴获鸦片19.33千克,手榴弹1枚,匕首1把。抓获毒犯1名,1名毒犯引爆自毙。
在这场战斗中,45岁的张从顺和41岁王世洲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分别被公安部追授二级英模称号,被云南省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云南省公安厅给其他参与执行任务的几名干警记一等功和二等功。
送别两位英雄的那天,闻讯而来的老百姓把追悼会现场挤得水泄不通,送葬队伍长达数公里。
“尽管每一个缉毒干警都知道,每次伏击堵卡都可能面临生命危险,但每一次执行任务时,他们都奋不顾身。”如今已经两鬓斑白的干警鲁玉军回忆起26年前的那场战斗,仍然心痛。他说,按照当地习俗,人下葬之前要打开棺材看一眼,但他没有看,“我不想看,无法面对”。
1994年9月1日,是开学的日子。正在参加开学典礼的张子权兄弟被老师叫了出来,汽车将他们送到县城医院。在父亲冰冷的遗体前,3个孩子泣不成声。
张从顺是1982年7月到军弄乡派出所工作的。多年来,他和当地村民建立了鱼水般的感情。边境线上的密林大山为毒贩提供了掩护,人民禁毒战争不仅需要缉毒干警,也需要当地民众。作为乡党委委员,在他的倡导和推动下,军弄乡发展了橡胶、柚木等经济林木;作为警察,无论白天夜晚,一有案情他就立即出动。他曾经追寻20多公里,连夜将农户被盗的耕牛找回来。他的父母都是农民,他深知失去耕牛,农民就失去了劳动工具;下乡办案,得知一家农户无钱买籽种,他拿出身上仅有的60元给了农户。
实际上,张从顺一家的生活十分清苦,妻子没有工作,偶尔找一些临时工做。除了3个孩子,还有一位70多岁的母亲。全家的生活都靠他的工资。他们一家人挤住在派出所的宿舍里,屋里只有铺着草席的木床、几床棉被、简易的桌凳、一只木箱。“爹爹对我们很严厉,但只要到县城出差,就会买好吃的。”儿子说有一次父亲带回一个西瓜,那个甜味至今都难忘。
张从顺牺牲时,妻子彭太珍“深深地记住了那条全是血的灰裤子”;而王世洲的妻子朱绍兰心疼的是,王世洲走时,家里连件合适的衣服都找不到。
王世洲是1993年6月调到县公安局缉毒队工作的。他说,“危险的工作总要有人干”。他牺牲前的一年零三个月里,出差达471天,参与破获贩毒案件11起,和同事们一起抓获毒犯24名,缴获精制毒品157.88公斤,鸦片19.3公斤,毒资50多万元。
王世洲的妻子朱绍兰没有工作,家里两个孩子和84岁的母亲都靠他的工资生活,一个月只能吃上两次肉。单位领导曾多次提出让他写困难补助申请,他说“还过得去,不用了”。除了制服,他甚至没有一套好一点的衣服。牺牲那天,他对朱绍兰说:“好长时间没吃鸡了,买一只鸡来让全家改善改善生活。”朱绍兰去买了一只鸡,她不会杀鸡,只有等王世洲下班回来杀。但是,王世洲再也没能回家。
“爹爹牺牲后,我们就萌发了当警察的意愿。”张子权的哥哥说,“从第一天穿上警服起,我们就发誓做爹爹那样的警察。”
在鲁玉军看来,三兄弟身上都有张从顺的影子,不屈不挠,踏实做事。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为了家人的安全,张子权很少和家人一起上街或公开露面。常常出差去一次就是十天半个月。在禁毒一线、在打击跨境赌博专项行动和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张子权先后20余次到边境参与执行任务,与同事一起破获100余起毒品案件,28起跨境赌博刑事案件、90起刑事案件。在他因公牺牲前,还连续17天在边境一线参战,先后从临沧辗转昆明、安徽合肥、阜阳、宿州等地,抓获6名犯罪嫌疑人。多年来,他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和优秀公务员,3次被嘉奖,2次荣立三等功。
三兄弟中,张子权的工作最让彭太珍担心。张子权生前曾对朋友说:“我母亲把好多东西都藏在心里,就算她知道有危险,也不说出来。”
2020年清明节,张子权三兄弟和母亲一起去给父亲扫墓。彭太珍抚摸着石碑上张从顺的名字,说:“你不用担心我的余生了,3个儿子都继承了你的事业,他们喜欢这份工作就去做吧。”
身着警服的三兄弟,用战友的方式在张从顺墓前敬礼。这成为了张子权最后一次向父亲敬礼。
据云南省公安厅发布的数据,作为我国禁毒斗争的第一战场和第一防线,云南30多年来,共有50多位民警牺牲,300多位民警负伤;2005年8月25日,临沧市公安局禁毒支队被国务院首个授予“模范禁毒支队”荣誉称号;2017年,西双版纳州公安局禁毒支队也获此殊荣。
30余年来,一代又一代云南公安禁毒民警用汗水、智慧、担当将毒品堵在国门外、截在边境线,缴获毒品数量连续多年位居全国第一。其中,2019年,云南共破获毒品违法犯罪案件1.5万余起,缴获毒品31.4吨,为我国禁毒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文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