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依然站在同一条河中,彼时,彼地,此时,此地,有时互相映照,有时互为镜像,有时互为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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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算很久以前,游记文学还是书店里的重要品类。在新闻和信息传播还没那么迅捷的年代,这类书带你神游异域、远方或彼时。驻外记者因为职业之便,更是重要生产者。
走遍世界的英国记者、传奇作家简·莫里斯,对中国“好奇和惊讶了半辈子”,终于在1983年获得准许,进入中国内地。于是,有了那本《世界:半个世纪的行走与书写》中的一篇:《中国在那儿》。
可惜,也许是所留时日太短,这篇中国在超过500页的全书中,只占了不到20页的篇幅。如果她(对,来中国时,已经是做过变性手术之后的“她”)能像保罗·索鲁一样,搭火车在中国游荡上一年,外国作者写中国的书单,想来要多出几部吧。
她在文中写道:“当然从象征的角度而言,不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中国都在那儿,是地平线对面某处一个模糊的巨大存在,发射出加密的信息,将其古老的磁力施加于各个大陆。”
于是再往后,就有了上世纪90年代来到中国常驻的彼得·海斯勒,有了在畅销书榜单上近十年不衰的《寻路中国》《江城》《奇石》,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文纪实”系列里,外国人记录中国这个主题之下,就还有迈尔克·麦尔的《再会,老北京》《东北游记》,马修·波利的《少林很忙》,扶霞·邓洛普的《鱼翅与花椒》等。
作为一个中国人,读这样的书,常常有种戴上了穿越时空的魔法眼镜的感觉。
“从上海飞往北京的中国民航1502航班的空中杂志已经过期6个月了。我感觉像是在一个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飞。波音707飞机的座位也像是一批来自更老的、被拆卸的飞机的便宜货,其中一些倾斜,一些僵硬,人们在非吸烟区肆无忌惮地抽烟,而整趟航程中的饮料仅仅是一杯暖意欠奉的咖啡,由一个毫不迷人的空姐送来。对这一切我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自己挺幸运,过道中间没有为多订的机票摆放藤椅。”
读到莫里斯的这段,我的第一反应是:啊,这一年我还在上小学,然而既没坐过飞机,也没喝过咖啡。她遭遇的中国,和我居于其中、留在我记忆里的,仿佛是平行时空里的两处。
这类书,某种程度上让人产生时间的双向感。好像一条鱼可以像飞鸟般溯游而上,从另一个维度注目你曾经游过的河流。
我们的生活,在他们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就好像稻草垛在莫奈笔下早晨与黄昏不同的光线里。这副魔法眼镜,让你可以带着陌生的熟悉感(亦或是熟悉的陌生感),穿越种种帷幕,看到我们没有意识到的自己。
阅读外国作者的纪实作品,除了感慨他们搜集和把握材料的深与广,也佩服他们感知和浸入一种生活的能力。人总是活在自己的经验里,眼睛背后的东西可能决定你看到什么,所以克服习得,超越成见和偏见,就尤其难得。
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记者史明哲,2010年之后六年一直住在上海人民广场西南方的长乐路,出版于2018年的《长乐路》一书开篇写道:“长乐路长约3.2公里对于马路中段上海第一妇婴保健院的新生儿来说,他们将迎来生命中的第一天;对于马路西段华山医院急救室的另一些人而言,可能马上要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天。这两者之间,是生活,形形色色、面目迥异的生活”。
这生活,当不再只是观察者,也是参与者时,意义也必然不同。
然而,科技发展,当信息传播速度已成即时,遥远的别处旦夕可至,人的时间感和空间感也被改写。新闻传播的速度和我们自身的移动速度,都缩短了我们所认为的过去,而明显延长了我们的现在感。曾经,我们听到的都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今天,来自地球另一端的新闻也是同步的,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现时之中,过去被快速的传播淡化甚至遗忘了。
一切都在直播中,乱花迷眼,泡沫四溅,注意力不是你的选择而是别人争夺的目标,让你目不转睛的同时又视而不见。
总有一些东西需要回顾,需要积淀,需要在潮水退去后再看看还剩下什么。那么,在时过境迁之后,放下过高或过低的“民族自尊”,以悠然和超然的心态,体会洞察力,欣赏机智的表达,更是乐事。
后退一步,参考不同坐标和参照系,在大画面和小图景之间切换,变化视线和思维的焦点,无论是回想过去、看清当下,还是计划将来,都是认知的必需。过去与现在,我们依然站在同一条河中,彼时,彼地,此时,此地,有时互相映照,有时互为镜像,有时互为因果。
冯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