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年就这么过去了,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趁这几天读了几本大部头。几本书确实都很经典,经典到让我一直放在枕边,有时间就翻翻。但日常碎片时间中,往往读几页就读不下去了。就地过年,不必应酬和来回折腾,可以有大块的时间自主支配,慢下来把难啃的书读进去。很多人都说年味越来越淡,在我看来,让时间在这短暂的几天慢下来,静下来读几本最喜欢的书,就是最大的年味。
往年的年味,靠的是外在的热闹,靠生活场景的切换和空间流动带来的陌生感,塑造一种与日常不一样的感觉。就地过年,没有流动和切换,无法跳出“熟悉场景”,仍在工作的城市和重复的日常生活轨迹中,无法找到年的味道。其实,如果从外在的空间切换到内在的时间,就能感到年味。我更在意的是时间,空间没有切换,但时间坐标切换了。从历史哲学的角度看,人的时间蕴含着多种可能生活的维度,内含在无数方向上展开的可能性,日常以工作日为坐标的时间霸权,遮蔽了时间向生活、家庭、艺术、审美、内心、静思等其他方向伸展的可能性,以工作效率为中心,把其他都视为“浪费时间”和“消耗生命”。过年则通过“集体按下暂停键”而切换到另一种时间坐标,从以“快”为美的工作场景,回到慢下来的家庭和内心场景。
现代人被“快”施了魔法,过年可以理直气壮地慢下来。过年是一种对日常暂时的时间挣脱,无论在哪里,时间都慢了下来。人们平常紧张的表情放松了下来,街上的人脚步慢了下来,早上不必被闹钟叫醒,不用记今天是“周几”,没有“浪费时间”的他者规训和监控焦虑,没有气氛组哄抬的进程压力。最大的年味,难道不是这种“慢”吗?效率主导着现代性的当下,过年这样慢下来的时间真太少了。中国人的过年习俗,可能包含着这种慢生活对快节奏的抗拒,从公司回归家庭,就是从快的螺旋中抽离,进入一种让自己与内心、与亲人靠得更近的时间节奏中。
慢下来可以做很多事。可以陪孩子,可以奢侈地追几部剧,可以发呆,可以深入地思考一些日常记下的思想火花,可以好好读几本书。读书这件事,特别需要慢下来。
比如读哲学家陈嘉映的《说理》,就是有门槛的,是一次阅读挑战。只有静下心来耐心去读,甚至有“读半个小时没看懂回过头去再读”的心理准备,才能慢慢进入那种思想的境界,在顿悟和启思中享受思辨的张力。对于一些难啃、需要坐冷板凳硬阅读的书,我一般都是等有比较充分的时间、孤独、安静时去读,免得自己的浮躁糟蹋了别人的思想。我们常抱怨别人的书写得晦涩难懂,很少反思自己其实的耐心还没有超过20分钟。别人思考了一辈子的问题,压箱底的思想,哪可能让你一张图就读懂、五分钟就明白、量子波动就秒懂?
我常跟学生说,读一个人的书是需要资格的,你要有耐心让自己慢下来,坐得住冷板凳,忍得了枯燥晦涩,去获得这个阅读资格,而不是看一两页就轻易扔一边。再难读的书,克服了前30页的阅读痛苦,坚持一小时之后你可能就慢慢读进去了。别指望一下子就被吸引,我的阅读经验是,前30页往往是作者设的障碍和门槛,作者对读者也是有选择的,一个优秀的作者也是在寻找优秀的读者,绝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糟蹋,真正感兴趣的自然能迈过门槛并真正入境。很多人的问题在于,容易被书的标题吸引,却连30分钟的耐心都没有。那些让人很舒服、不断点头的轻松阅读,往往是重复你既有认知的无效阅读,要想获得认知增量,需要艰难的入境,需要经历“先涩后畅”的考验,需要烧脑的坚硬阅读。
过年这样慢下来读书的时间真不多。慢的本质在于,让时间的驾驭从外在和他者手中挣脱,由自己内心去主导,从容,淡定,宁静。年味的两面,一面是家庭团圆的热闹,一面是这种慢下来的内心宁静。
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