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落雨里,有踏青的欢歌。
死生契阔,哀伤与欢喜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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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跟我说,她最近常梦到我父亲和大伯,他们跟她说没钱花了,清明上坟,得多带些纸钱。我积极地附和母亲,想着墓园里属于父亲的那小小一方碑和碑下的方寸之地,总觉得父亲躺在那里会冷。
春天了,墓地里的花草树木,也该发芽开花了吧。扫墓的人,带着香火,在墓前点燃,聊慰一下思念。其实,墓里的人什么也不知道,祭奠者热热闹闹地来,又匆匆忙忙地去,我的心里,总是一幅与这份喧嚣截然不同的影像——一个人,默默整理了墓地四周,擦掉墓碑上的灰,然后坐下来,摩挲着碑上的名字,跟地下的人说说话……
死亡,于逝者而言,是终结;对生者而言,只是开始。在一代代人对祖辈的祭奠、思念与想像中,生命得以延续。米洛拉德·帕维奇在《哈扎尔辞典》里写道:“人或死于剑下,或死于疾病,或寿终正寝,不论死于何种原因,他始终是通过他人的死亡来体验自己的死亡的。”
有关死亡的最初感知,很可能轻浅而不知所措。为了写作一本关于死亡的书,凯蒂·洛芙拜访了她所仰慕的作家——89岁高龄的詹姆斯·索特,她想要知道:离死亡越来越近,意味着什么?“告诉你实话,我不怎么想死亡的事情。”索特说,自己经历的第一个死亡是祖父,他和他不怎么熟,“我知道,我应该有所感觉,但是,我就是没有感觉。”
实际上,索特是离死亡最近的那个人。他毕业于西点军校,在朝鲜驾驶过战斗机,他经历过真实的生死——战争,以及女儿的亡去。洛芙想要和索特聊聊,因为她觉得,这个在作品中多次谈及死亡,“写下光芒四射的句子比任何活着的作家都要多”的人,“已经和死亡安然相处了”。
索特是洛芙写作《暮色将至:伟大作家的最后时刻》时,唯一尚在人世的作家。其他的人,桑塔格、弗洛伊德、厄普代克、托马斯……只能从他们的作品、信件、日记、手稿、涂鸦、访谈、亲友中,探寻生命最后的轨迹了。起初,洛芙想要努力理解死亡,后来她发现,“那是自我欺骗的一个谎言,我想要查看死亡。”
是的,“查看”。从一间房间——作家临终前所居之处开始,追随死亡逼近的脚步,一点点追溯他们的人生。洛芙十几岁时,就曾经和死亡擦肩而过,再后来,是父亲的突然离世。她想要查看那些个死亡,想要知道“当你离死亡如此之近,以至于可以呼吸到它的气味时,是什么感觉?”对死亡的恐惧无处不在,每个人面对死亡的方式却大有不同,学会如何死亡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洛芙只是希望“可以直面死亡,然后变得不那么害怕”,因为,“甚至在那些最糟糕的死亡中,如果仔细观察,也存在着一种巨大的生命的爆发。”
苏珊·桑塔格如此不愿意死,她坚定地认为,自己能够决定“不死”。曾经两次罹患癌症,她都打败了它们,现在,是第三次。医生建议什么也别做,好好享受剩下的6个月时光。这对女作家而言,绝不可能。第一次患凶险的乳腺癌时,医生也认为没有希望了,可桑塔格抗拒权威的宣判,找到了侵略性的疗法,生猛地活了下来。第二次,子宫癌,她竭力寻找各种痛苦、侵略性的疗法,再一次死里逃生。
沉醉于同死神的近距离接触,桑塔格“知道自己要死了,真是奇妙”,在被诊断出白血病之后,她将自己的公寓变成了一个医学研究中心,她要再次制造神话,不惜隐瞒、撒谎——“扭曲外部世界,以适应她内心为自己人生所设定的强大画面。”如同友人所说:“继续活着,也许就是告别人世的方式。”
希望微乎其微。孤注一掷的骨髓移植后,守候她的彼得特意带来一本《伊凡·伊里奇之死》,读给她听。她喜欢小说中的一些细节,却对伊凡之死视而不见。恐怕到生命的最后,桑塔格都没有接受“我快要死了”。
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呢?他也在抗拒权威,不过方式与桑塔格有所不同。预感到自己身患癌症,弗洛伊德聘请了一个私人医生,以非同寻常的方式“管理”自己的健康——他让年轻的医生承诺,一旦时机成熟,他会协助自己死亡。
大师几十年如一日地琢磨着如何去死。吸烟是口腔癌的罪魁,可他对医生的禁令置若罔闻,“我不会遵守你的吸烟戒令。你难道认为在痛苦中生活许多漫长的年头,是一个人光荣的命运?”抽烟对弗洛伊德有着多重意义——不抽烟,他就无法从事任何有意义的工作;并且,它代表着他的反抗和冒险,甚至是过于极端的令人不安的“死的本能”——所有生命的目的都是死亡。
同样阅读《伊凡·伊里奇之死》的约翰·厄普代克,拒绝了第二次化疗。
病痛突如其来。几个月前,还健健康康,精力充沛,然后,感冒、疲惫、CT发现病变,已是肺癌晚期。厄普代克脸上淌着泪水,同意尝试化疗。医生说,这样可以买来一年,或者至少几个月有质量的生活。
在“兔子”四部曲的终结篇《兔子歇了》里,厄普代克安排了主人公哈利的死亡前奏:“他的汗开始在腿上跟土结成块儿。他害怕自己会失去节奏,失去舞姿,失去随便什么东西:气势、风度。”
那本书出版于1990年,离作家辞世还有18年的时间。小说《夫妇们》中,同样有关于死亡的场景:“死亡远不是像陨石侵袭地球那样,它就像生命出生、丧葬嫁娶,或者每天到来的邮件一样,在同一个星球上周而复始。”还有戏剧《布坎南之死》,“死亡,同跳舞非常相似,同外交也没有差异,最重要的是敏捷和得体。”
现在,作家有了一个新的主题:写作那些关于死亡的诗句——弥留之际,厄普代克写下:“活着固然可喜,但是不活……依然葳蕤,依然向着太阳伸展,也是可喜的。”
在对作家们生命最后时刻的探究中,洛芙“渐渐明白,我真正害怕的事情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对死亡的恐惧”。对死亡的“查看”,让她发现了令人吃惊的美丽,“有生命的奔涌而入,工作的广袤无边,伟大的、时而错乱的外在勇气,以及最后时刻中的疯狂的爱。”
所有这些,真的能减少对死亡的恐惧吗?如果能够,我宁愿不看死亡的脸。当死亡以种种方式逼近,当我们试图更多地理解死亡,直面它时,为的只是能与那分恐惧更好地相处。
清明的落雨里,有踏青的欢歌。死生契阔,哀伤与欢喜同行。
冯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