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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5月19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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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余温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刘言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1年05月19日   05 版)

    储昌安 受访者供图

    储昌安 受访者供图

    4月27日,储昌安遗体缅怀接受仪式在湖南医药学院举行。 受访者供图

    毕业6年后,储昌安再一次回到了母校。

    这里是他医学生涯的起点。今年31岁的储昌安出生在湖南省怀化市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他家境贫寒,先后历经3次高考,做过汽修厂学徒,推销员,酒吧、饭店服务员,打工凑足学费后,才在2012年进入湖南医药学院学习。

    做医生是他的理想。毕业后,他先后供职于乡镇卫生院、县人民医院,牙痛、龋齿、奇形怪状的智齿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储昌安的一生都在和贫穷和疾病战斗。今年1月,一次手术后的感染,使“噬血综合征伴败血症”成了威胁他生命的敌人。这种罕见病很快抽干了他的生命力。今年除夕,他签署《遗体捐赠志愿书》留下遗愿,“倘若我的命运不堪,无法挽救生命,还希望为医学贡献自己最后的余温”,将自己的遗体捐赠给母校,用于医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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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27日,是储昌安回到母校的日子,也是他在校时的辅导员、湖南医药学院学工部副部长姜俊最后一次见到他。姜俊印象里身高一米七、永远充满活力、屡获长跑冠军的青年,此时静静地躺在实验室的一张床上。

    13时,捐赠仪式开始,学校师生代表和怀化市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手持黄色的鲜花,面向储昌安的遗体,鞠躬致敬,一一上前献花。病痛的折磨使他的体重由60公斤掉到了不足40公斤。“不像以往充满生命力”,姜俊说,但在那一刻,他仿佛在储昌安身上感到一丝神圣。

    9年前进入湖南医药学院时,储昌安在大一解剖学的课堂上接触到“大体老师”。这是医学生对遗体捐献志愿者的尊称。与走上讲台的老师不同,“大体老师”没有动作也不会说话,却用自己的身体推动着医学的进步。

    如今,当年那个站在台下鞠躬的学生变成了躺在实验室的“大体老师”。

    储昌安从小就要直面贫穷和疾病的挑战。父亲储吉根曾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高中生,成绩优秀还考上了重点班,却在高考前罹患间歇性精神病,无奈辍学。储吉根一只眼睛患有先天性眼疾,仅有微弱光感,另一只眼睛在一场邻里冲突中被打伤,从此双目失明。

    家中的田地主要靠母亲杨秀云操持。她不仅患有美尼尔氏综合症,常年的劳作又让她得了严重的风湿病。疾病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数万元的债务,一家人的生活极为艰难。有时储吉根忘了吃药,就会大吵大闹,唱歌乱跑,全家又得到处寻找。在年长3岁的二哥储昌鑫看来,亲人生病的经历是弟弟执著地要成为医生的原因。

    2010年,储昌安考入湘潭职业技术学院(2015年更名为湘潭医卫职业技术学院——记者注)口腔医学技术专业。在校两年后,他才了解到,根据我国执业医师法,医学技术类专业的学历不作为报考执业医师资格的学历依据。这意味着即使他完成专科学业,也无法成为一名医生。

    他选择结业重新参加高考。这年,他的成绩超过了三本线,考虑到高昂的学费,他选择到离家最近的怀化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口腔医学专业就读(2014年怀化医专升格为湖南医药学院——记者注)

    刚进学校时,储昌安给该校口腔医学院实训中心主任谭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男孩比其他同学年龄稍大,更成熟一点,性格开朗,喊他做什么事,他都比较积极。”

    几天前,一位计算机学院的老师告诉谭风,一看到储昌安的新闻,就想起他当年跑步的样子,“这位老师没有教过他,只是在运动会上当过裁判,记得他神采飞扬,人很阳光。”

    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贫穷给储昌安带来的烙印。他小时候常年吃不到肉,水果也从来没买过,只能靠屋后山里生长的果树解解馋。家里的老宅靠砖块和着土坯搭起,一到雨季就四处漏雨。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大姐13岁时就辍学到饭店当服务员,一个月工资只有150元。她不舍得花,多数省下来补贴家用。储昌安和哥哥也扛起家里的重担。春耕时,他们借来一台手扶拖拉机,年少体弱的两人都把握不好机器方向,只能一人扶一个把手。拖拉机带着铁犁越犁越深,两人又得使出吃奶的劲把机器抬出来。村里的窑厂要盖烟囱,兄弟俩去工地上从下往上递砖头,每人每天75元,“那就感觉特别有钱”。

    2006年,高中毕业的储昌鑫也选择了工作,家里的条件慢慢变好。3年后,储家盖起了一栋3层小楼,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借了一些外债,那一年,储昌安第一次参加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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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大学的路并不好走。储昌安第一次高考考了一个专科学校,他没有去。“实际上是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储昌鑫说。储昌安先是去学汽修,白天在修理厂,晚上去酒吧做服务员。过了半年,他又到上海去打工,干过推销员,当过饭店服务员,最落魄时没有找到新的工作,身上也没钱,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两晚。这些都是多年以后他才告诉家人的。凑齐学费后,储昌安回来参加第二次高考。

    家庭里的困难被储昌安小心地隐藏着。湖南医药学院的同学李奇奇记得,上学时碰到储昌安在电影院门口发传单,储昌安随口解释,“一天80元,反正周末没什么事。”李奇奇还以为他是想锻炼自己。平日里相处,他总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总抢着埋单。

    “就算别人知道了你家的情况又怎么样,也不会帮你。他很有自尊的,我们没钱没权,只能拿真心待人,所以他交了很多好朋友。”储昌鑫这样评价。

    在湖南医药学院那几年,储昌安是学校运动会长跑项目的“常胜将军”,同学们专门为他拉着“储昌安破纪录”的横幅加油助威。

    长跑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储昌鑫说,弟弟喜欢长跑这样的项目,因为他吃过苦、有毅力,也希望在比赛中夺得冠军,得到其他人的认可。

    储昌安开始在人生的长跑中发力。2015年,农村娃储昌安从湖南医药学院毕业了。医生储昌安却又决定走回山里。他拒绝了一些诊所的高薪邀请,选择进入靖州县大堡子镇卫生院工作,成了一名口腔科医生。

    “当时他本来可以去好一点的医院,但是我们都没有在老家,他放心不下父母,就回到了家乡。”储昌鑫说,弟弟选择卫生院的另一个原因是,当时经过交流,他发现这里没有开设口腔科,他想在这里开创自己的事业。这样,大堡子镇有了储昌安一个人的口腔科。

    储昌安不仅要负责考察要采购的设备、耗材,一手把科室建起来,临床上既当医生又当护士,病人的处理、设备的消毒都要管。有时碰到难处理的牙,没有助手,一个人累得全身是汗。山里人的口腔保健知识薄弱,常常把小病拖成大病。储昌安给每个患者都制作了档案,定期回访,遇到了一些经济条件不好的患者,他都会尽量为他们节省费用,选用一些便宜但是又有效果的药物。他的妻子范春秀说,“储昌安和他们一样,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更能理解他们。”

    储昌安的爱人范春秀也是一名医生,当时在另一个乡卫生院工作,两人相识于靖州义工协会的义诊活动,婚后生下一儿一女。大女儿今年2岁半,出生后出现了体重和智力发育迟滞,一直不会走路,语言能力也一直未能得到训练,需要定期做康复训练。妻子范春秀还在参加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每月仅有1500元生活补助。生活的担子再一次压在储昌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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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储昌安的设想中,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等过几年儿女上了幼儿园,夫妻俩也将迎来职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一切都会越来越好。2019年,储昌安考入怀化市通道县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很快成为科室的主力。他还在假期自费到外地进修,学习牙齿正畸和种植技术。他在朋友圈里,总是分享着亲手拔出的奇形怪状的智齿和难度颇高的矫治。

    没有人想到,疾病会在这个时候成为储昌安这个众人眼中的“运动健将”跨不过去的障碍。

    2020年10月开始,储昌安反复扁桃体发炎引起发烧,为了不影响工作,他趁元旦假期做了扁桃体切除手术,没想到术后出现感染出血,莫名反复高烧。2021年1月31日,储昌安在中南大学湘雅医院确诊为EB病毒引发的噬血综合征伴败血症,属于罕见病。

    贫困总是伴着病痛袭来。得到确诊的消息,储昌安估算了一下治疗费用,给哥哥发微信,“帮我拟一份离婚协议书,不想连累她。”

    储昌鑫安慰弟弟,“只要解决钱的问题,就有得治。”家人把他的病情发布在互联网大病求助平台上,储昌安得到了1万多人的捐助,几位大学同学甚至捐了5位数的善款。很快,他们筹集了善款26万多元,得以进行治疗。

    今年3月,储昌安的病情一度好转,在哥哥的陪伴下到北京友谊医院就诊。专家建议他马上住院进行骨髓移植,只是骨髓移植费用会比较高。加上是异地医保,结算周期长,储昌安担心人财两空。像第一次高考时一样,他又找了个借口:“我不适应北方,在这吃不惯,住不惯。”

    储昌鑫劝了一夜,终于说服他接受治疗,可医院已经没有了床位。那天,储昌安在朋友圈告诉自己的患者:“没有做完治疗的患者,请找科室小护士给您安排后续治疗,不用等我了,也许一等大半年,也许永远等不到了。”

    回到长沙等待移植配型的日子,储昌安又发起了高烧,病毒逐渐击垮他的听力和视力,侵入了神经系统,他的嘴唇不停颤抖,手也拿不稳,常把勺子捅到下巴上。4月25日,储昌安病情危重。哥哥联系姜俊,讨论向学校遗体捐献的具体流程。

    这是早已确定的事情。2月11日,农历除夕一早,储昌鑫收到了弟弟发来的一份文档,让他帮忙打印下来。这是一份《遗体捐赠志愿书》,1000多字的内容是储昌安在病房内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打的,那时连续的高烧和病毒的侵蚀已使他常感到头晕目眩,记忆减退,眼睛一闭一睁,面前就是一幅幻影。

    “解剖学是所有医学专业入门的第一堂课。‘大体老师’作为人体结构的标本,是我们教学的基础和基石,帮助学生在病人的身上能够找到相应的结构。”湖南医药学院解剖学教师蒋帅介绍说,由于我国传统观念的影响,“大体老师”的数量与课程体系的要求相比远远不足,以至于有些标本超期服役,需要人工修补,组织结构也存在一些误差。

    查了相关资料,储昌鑫沉默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的器官会被制作成一个个标本。”

    “我学医的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么多人帮助我,我无以为报。”弟弟的一句话说服储昌鑫尊重这个决定。他向父母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储昌安的遗体会“在医学院里研究,将来他的孩子长大了学医,也许能见到他的爸爸”。

    “作为医学生,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的这个决定,非常不舍得,但如果换作是我,也许会和他作出一样的选择。”范春秀也哭着在志愿书上签了名。

    那天,储昌安给资助过自己的人们发了一条感谢微信,详述了自己的病情和遗体捐献的决定,“倘若不能回来见大家,大家也不要难过,每个人相遇都是一道风景,我也做好了最坏打算,倘若救治不过来,志愿遗体捐献,为国家医学进步贡献一点余温。”

    信的最后他写道,“今天除夕之夜,希望大家把我忘怀,安安心心陪家人过个开心快乐的团聚年。”

    4月26日16时50分,储昌安因多器官衰竭在长沙去世。次日,“大体老师”储昌安回到母校,将帮助更多的学弟学妹继续与病魔战斗。那一天,是他和范春秀结婚3周年的日子。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刘言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1年05月19日 05 版

生命的余温
一家四口,“冻”住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