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岁的章开沅终于可以卸下自己头上的“第一”光环了,但却是以人们最心痛的方式。
早年章开沅在媒体报道中被誉为“辛亥革命研究第一人”,为此专门投书媒体,请求为自己摘帽,“深恶以大言欺世。但世风日趋浮躁,动辄以‘第一’相夸”。几年前请辞“资深教授”后,他又被戴上中国社科界辞去院士待遇第一人的“桂冠”。
5月28日8时15分,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原校长章开沅先生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总能穿透历史迷雾的眼睛。
1926年,章开沅出生于安徽芜湖。青少年时代的阅读生活为章开沅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精神世界,也让他在走过的近百年人生中,永怀一颗赤子真心。
从丰子恺的画、冰心的散文、鲁迅的《故事新编》《朝花夕拾》中汲取中国文学的营养,从《茶花女》《三剑客》中了解西方的文学世界,除《西游记》《封神榜》外,章开沅还曾痴迷武侠小说。因为勤奋写作,文风冷峭,章开沅一度有“小鲁迅”的美称。
高中毕业前的最后半学期,因某些原因章开沅被迫肄业。才18岁的他辗转到一艘从重庆运米到泸州的木船上打工,在船工纤夫中间体会旧社会的百味杂陈。
在船上生活更像身处帮会社会,抽鸦片、赌博甚至黑道白道都有,“那种痛苦于我而言为人生最痛!”
多年之后他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坦承,之所以没有学坏,“正是因为幼时坚持读书让我拥有了一个精神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坏人,都是我崇拜的人”。
章开沅想起了曾浪迹在伏尔加河上的高尔基,想起了读过多遍的《我的大学》。他要做“中国的高尔基”——即使社会病态,也不要随波逐流;处在人生最低谷时,不妨阅读社会充实自己。
章开沅两度辍学,曾在青年军里当过兵,金陵大学求学两年后,本想做个战地记者,却被中原大学截留,最终阴差阳错闯进了史学殿堂。
这位连大学本科都没有读完的学者,治史60余载,晚年仍笔耕不辍。章开沅在辛亥革命史研究、中国资产阶级研究、中国商会史研究、中国教会大学史、南京大屠杀历史文献、史学理论与方法等领域,都有重要的开创引领之功。
“治学不为媚时语”,章开沅始终保持了一个学者的纯真。
在章老门生、日本千叶商科大学赵军教授的记忆中,上世纪末,学校条件还比较艰苦,没有自来水,章先生常常从一楼自己拎水到四楼,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章先生治学和掌管学校成绩斐然。
“这是最好的言传身教。”赵军说,章先生的学生遍布世界各地,大家联系起来,交流最多的不是收入,“而是比工作比贡献”。
章开沅一直认为,真正的学者要具有超越世俗的纯真与虔诚,奉献更重于谋生,其终极目的则在于追求更高层次的真善美,“唯有如此真诚,才能不趋附、不媚俗、不出违心之言”。
《章开沅口述自传》中写道,古今中外都不乏疯狂痴迷之士,就是在举世滔滔围着项目转的今天,也有很多学者对项目不予理会,至少是保持理性的距离,坚持走自己的路。“只要有大量纯真的学者,中国的学术就有希望。”
量化评审是学风不正的根源之一,我们的教育已经生病了,谁在“折腾”中国的大学……章开沅多年来的演讲稿中诤言不断。他批评过今天有些大学校长习惯于唯命是从,随波逐流;也倡导打破学术头衔终身制,“最简单的就是从我自己做起”。
我国在人文社科领域没有设立院士头衔,教育部曾专门下发文件,鼓励高校从实际出发,设立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岗位,并给予与两院院士同等待遇。
2014年4月16日,历经3年时间4次请辞,时年88岁的章开沅获得学校同意,辞去“资深教授”,正式退休。他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专访时曾直言,我国院士制度一度有些变味,“没有深刻的反思就不会有真正的改革”。
多年的采访中,中国青年报社原副社长谢湘认为,章开沅先生是一位拥有大爱、品格高尚的教育家。
章开沅常说:“我愿为青年做一块铺路的石子。”
让华中师大原校长杨宗凯教授印象深刻的是章先生对自己的一个形象比喻:“一生好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老鸡,成天到处啄啄扒扒,如发现什么谷粒、昆虫之类,便招呼小鸡前来会餐。”杨宗凯说,这正是章先生“为师者的坦荡无私”。
武汉高校云集,素有“学在华工、爱在华师”之说。谢湘记得2013年桂花飘香的季节,华中师大举行110周年校庆之夜,应邀出席的章开沅先生对“爱在华师”的说法作了独特的解释。
老先生面带微笑风趣地向在场的师生说:“‘爱在华师’,我们接受这个说法,有什么不好?这个爱是用心在爱的,要建立一个和谐的世界,必须要有爱,爱是教育的本源和归宿,所以我们学校要堂堂正正地高调宣传‘爱在华师’,不好吗?好得很!”
“老先生的这番话,阐明的是教育的真谛和本质。”谢湘说。
位于武汉市桂子山上的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605房间,“20后”章开沅喜欢在这里接待90后、00后学生,和他们谈人生、谈理想。作为教育家,章开沅常与青年一代探讨成人与成才的关系。
章开沅不认同今天的父母对孩子培养“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理念,他认为,“教育首先是要培养好公民”,最忌因社会压力而急于求成和揠苗助长,“如果用生产流水线的办法来进行学习管理,没有不失败的”。
回望青葱岁月,这位历史学家说:“中学是世界观、人生观以及品格养成的基础时期,不要急于求成,要善于做自我选择。”他劝诫家长不要太屈服于当前的教育制度,同时也鼓励青少年发掘自身力量,“精神的世界无人可挡”。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而今,那个要做“中国高尔基”的少年驾鹤西游,把对青年一代的大爱,永远留在了他深爱的桂子山上。
本报武汉5月31日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雷宇 朱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