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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7月05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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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最懂象的人讲述象的故事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文凌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1年07月05日   08 版)

    进入村庄的大象。邱开培/摄

    在密林里追象拍摄的团队,右一为邱开培。朱敏/摄

    当邱开培发现野象群休息的山包时,听见了人的喊声。他判断象群可能要转移,急忙爬上一片开阔的山地,支起脚架,用300毫米的长镜头对准山包间的平缓地带。果然,一群快速行走的野象,进入了他的镜头。

    这是1990年11月下旬,邱开培独自一人在森林追象的第十五天。这天,他拍到了中国第一张野外亚洲象群的彩色照片。

    作为云南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人员,邱开培30年来常常一个人在热带雨林里,忍受着孤独与寂寞,以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逃过无数危险,拍摄了大量雨林中的野生动植物,成为云南著名生态摄影家、西双版纳州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他受命创办野象谷旅游景区,把毕生的心血和感情给了大象,是最懂大象的人之一。

    只身一人密林追象15天

    1973年,新闻纪录片《捕象记》在全国放映,人们第一次知道中国的野象住在西双版纳。

    1990年11月初,刚从部队转业的邱开培,到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报到上班。局长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张装在玻璃镜框里的24寸黑白照片,照片上有5头树林里的野象,影像有点虚。这是当时唯一的一张野象照片,被视为珍宝。

    局长希望邱开培能拍到野象的照片,“好好宣传西双版纳”。

    “我向局长承诺,半年内,一定打破这个纪录。”邱开培说。

    亚洲象和非洲象是目前世界上仅存的两个象种。非洲象多生活在平坦的草原,而亚洲象在热带雨林里到处游荡。森林密度很大,要见到它们非常难,更不可能系统拍摄。

    听说勐腊县尚勇保护区的玉米地里来了一群野象,邱开培兴奋地背上局里刚刚买回的尼康相机,坐上当天的班车,赶往200公里外的上中良寨子,“横下心去冒一次险”。临别时,他告诉同事,如果15天后没出来,就来找他。

    11月,山下田里的水稻已收完,2000亩冬玉米即将成熟,象群帮农民“收割”来了。每天天不亮,邱开培就带上老乡给他准备的饭,去追寻大象,他循着野象的脚印找到它们的休息地,却无法靠近。警卫象对人的感知很灵敏,离它二三十米,它就发出低沉如闷雷一样的声音。如果还敢靠近,它就会发出短促尖利的大叫声,向人冲来。邱开培每天都在这样的惊吓中,畏惧不前,无功而退。

    有一天,邱开培及早发现了警卫象。身材瘦小的他迅速爬上一棵高山榕树,但仍看不到象群。从上午10点等到下午4点,终于,树林里传来树枝被扯断的声音,邱开培惊讶地发现,象群离他不到40米。行动中的象群把树木扯得噼里啪啦直响,小象不时发出愉快的欢叫声。

    从官方调查到民间调查

    资料显示,20世纪90年代,除西双版纳外,云南临沧市沧源佤族自治县的南滚河国家自然保护区有10多头野象,它们是20世纪60年代末从缅甸迁移到中国的,政府非常重视对它们的保护,专门建立了南滚河国家自然保护区。

    那时候,人们并不知道中国有多少大象。1990年,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与世界自然基金会合作,进行为期3年的野象种群调查。邱开培也参与了这次调查。

    在当时的条件下,调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调查人员进山出山都非常困难和危险。夜晚,森林一片漆黑,他们只能困守在用竹子茅草搭建的高高的观象塔上;白天,森林杂草太密,常常听见大象的声音却难见其影。调查组工作两年,一张野象的照片都没拍到。

    后来,调查组请来一位长期在非洲拍摄野生动物的专家,这位专家在森林里待了一个月,也只能是听象兴叹。

    无奈,调查组从香港买了5台自动拍照装置,安装在如今野象谷景区的大象通道上。5台相机在半年里拍摄了10多个胶卷,里面有野猪、巨蜥、野象等动物。但由于相机镜头是28毫米的广角镜,只拍得下3头野象。此次调查认为,西双版纳的亚洲象有20多个群体,约150头-180头。

    1996年2月,创办并担任野象谷旅游景区总经理的邱开培,组织员工开始了一次长达4年的亚洲象调查。

    勐养自然保护区是一个森林和野生动物类型的国家保护区,因为国道213公路从中间穿过,把保护区分成了东片区和西片区。野象谷处于两个片区的结合部,也是大象栖息的极佳环境。

    邱开培说,大象是一种喜欢水的动物,除冬天外,大部分时间都要玩水、洗澡和滚泥,野象谷有丰富的水系,历史上叫三岔河,三条河的两岸是茂密的沟谷雨林,林下生长着大量野象喜欢吃的黑竹、野芭蕉、马鹿草等,山上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野象喜欢的“硝塘”。野象谷建设成为旅游景区后,采取了很多人工招引野象的措施,定期在硝塘投放食盐,大面积种植竹子、野芭蕉、象草等野象喜欢吃的植物,使得野象谷成为西双版纳大象出现频率最高的区域。

    景区在高空架设高架走廊和大树旅馆,人可以在空中走廊上安全行走观看大象,为调查大象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通过观察记录、照相、录像,邱开培团队发现,20世纪90年代,国家严厉打击猎杀大象后,野象出现了生育高峰期。据他们观察,大多数象群中刚出生或者1-4岁的小象占象群的40%-50%;1999年,一个20头的象群,4岁以下的小象有7头。到2000年10月,这一象群增加到26头。

    2000年10月,他们在野象谷统计到象群和独象共191群(头)次。经对比分析,他们认为有47个象群,大象总数在320头左右。

    虽然他们调查的野象总数可能有误差,但这次没有任何专家参与的民间调查结果,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极为重要的资料。

    大象的路线

    在野象谷工作10年,邱开培成了最懂大象的人之一。他能听懂大象吼叫声中的情绪和信息,能从大象行走的路线判断出是哪个象群,并预估他们的行踪。

    “大象在森林里不是漫无目的乱走,它们的目标非常清楚,行走的线路和到达的时间很准确。”邱开培发现,每一群象选择过公路的路口不一样,在野象谷有森林隐蔽的7公里公路上,有10多个象群的过路口,每一个过口只专属于某一群野象。思小高速公路经过野象谷一带,专门留出了大象的通道,但大象根本不走人为它们留出的通道,偏要跨过公路的护栏,从危险的高速公路上经过,多次造成交通事故。“这不能怪大象,是人不懂大象的习性。”在邱开培看来,这里原来就是大象的通道,后来环境变了,但大象迁移的方向没有变,“它们认准死理就要从那里过”。

    邱开培多次拍摄大象过路口的照片。大象怕人怕车,每次过路前,会在过口停很长一段时间,领头的母象先站到公路边,举着长鼻子四处观望,确认没有车或人时,才突然迈步,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公路,后面的象群三两头一组,快速跑过公路;有一次,过往的车辆太多,象群几个小时都没过去,邱开培让景区的保安把车辆拦住,象群才顺利通过。

    最让他心疼的是有幼象的象群,两三头大象护着幼象慢慢穿越公路,走到公路边的排水沟,幼象往往会掉到沟里,护卫的大象用鼻子钩住幼象的身子往上推,反复几次才能把幼象推上坡。有一次,一头刚出生的幼象实在太软了,大象怎么都推不上去,往来的车辆又多,每过一辆车,大象都要将身子转向公路,以防车辆对幼象造成伤害。

    人们至今都不知道象群是如何产生、如何分化的,但邱开培观察到,象群知道什么地方食物丰富,利用迁移的线路给自己圈定生存领地,每个象群都沿着占领的领地和行走路线前进,它们尊重其他象群已经占领的领地,相互间吼叫招呼一下,就离开了。保护区里许多村寨的农作物经常被象群侵害,但不论哪一年,侵害同一片庄稼的都是同一群象或是同一头象,没有看到过多个象群争斗的场面。野象谷里的硝塘,每个都由不同的象群专用,有的一年来一两次,有的一两年才来一次。

    但是,象群也有它们共同分享的公共资源。

    野象谷里有一个河湾,是景区观看野象的最佳场所。象群大多都要在这里洗澡,有时一个晚上会有两群象来。头一群玩上几个小时就走,让给另一群象。在这里,大象都把鼻子伸到河里的泥土里,长时间不动。邱开培猜测,“那个河湾的泥土中,可能有某种其他地方没有的矿物质”。

    人象相处的信条

    1995年8月,已经几十年没有野象出没的普洱市,机场旁边的森林边突然出现了一头独象。消息传开,引来无数人前去观看,有人还带上大象喜欢的食物。

    “对大多数没有直接受到大象伤害的人来说,这头公象是他们心中的明星,沉醉在象与人的亲和氛围中,忘记了大象凶野的一面。”邱开培记得,这头象之后一两年内,不断往返来到普洱,夏天吃农民的庄稼,冬天走进农民的家里,把农民藏起来的粮食找出来吃了,搅得当地老百姓苦不堪言,对这头大象先是爱后是恨。

    独象因为长期独处,又大多长着一对诱人的象牙,往往成为猎杀者的目标,它们受到的伤害最多,对人也就有一种仇恨心理,任何时候都对人保持着一种高度警戒,最容易对人发动攻击,西双版纳多年来发生的大象致人死伤的事件,大部分为独象所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邱开培总结的大象与人相处的信条。这个信条的原则是:距离。

    因看到同伴在人类的屠杀中轰然倒下,怕人成了大象的本能反应,“它们漫游到哪里都要找森林隐蔽,就是怕人看见。”邱开培说,在森林里,大象随时都在警惕人,如果它们与人的距离在50米之外,人不再接近它们,它们就会主动避让,避免与人发生冲突。

    象群中,总有一头象担任警卫工作,警卫象要么离象群约20多米,和象群平行着走;要么靠后与象群间隔20多米。当象群停下来吃东西或睡觉时,警卫象也会在一二十米远的地方,观察周围的情况。

    科学界认为,亚洲象的智商比非洲象高,相当于5岁甚至7岁孩子的水平。在邱开培看来,它们适应环境的能力不可思议。比如,象群侵害老百姓的庄稼,农民听说大象怕火,就在玉米地上烧了几堆火,但那些柴火被野象甩得远远的,照样把玉米吃了。

    为了解决人象之间的冲突,林业部门从英国引进太阳能电围栏,一开始,大象害怕电围栏,但碰了几次后,它们就有了对付的办法:用不会导电的长牙将电线挑起拉断,或是将树弄倒压在电线上,将电线压坏,然后通过;后来人们又修了陡直嵌沟来阻止大象,但到了雨季就会滑坡,大象就从滑坡处下来;或者是在没有修嵌沟的地方,绕路通过。

    备受关怀的第一头救助小象

    1989年8月的一天,勐养镇大河边村的玉米地来了一群野象,它们不吃玉米,只是围坐在一起发出悲哀的叫声,直到第三天才离开。

    象群走后,村民们走近,发现一个两米深的洞,洞里有一头小象。大家把小象抬了出来,这是一头刚出生的小象,脐带还渗着血。原来,小象刚生下来就掉到洞里,象群守了50多个小时后,放弃了拯救的努力。

    小象被迅速送到勐养保护区管理所,这是西双版纳数十年来捡到的第一头野象,保护区管理局组织了专家进行救治护理。四五个工作人员24小时轮流守候,定时给它喂奶、洗澡、量体温,记录它的一切活动,给它取名勐勐。

    在精心饲养下,勐勐长得健壮可爱,为让它适应野外生活,经过几个月的调教,终于学会吃野生植物。经媒体的宣传,全国各地都有人汇款给它,天天都有人来看望它,给它送香蕉等水果。

    勐勐一直被饲养在三岔河保护站,多位国家领导人来西双版纳保护区视察时,都看望过它。

    勐勐4岁时,一天突然摔倒站不起来,也不吃东西。在世界自然基金会协助下,从斯里兰卡请来一位大象疾病治疗专家。他说小象得的是免疫力缺失造成的疾病。大象的免疫力是吃母乳才能获得,而勐勐从没吃过母乳。

    日夜陪伴勐勐的饲养员不愿意放弃,他们用中草药给勐勐治疗。一个多月后,勐勐还真的站了起来,跟着饲养员到处走,吃了不少东西,但是不久后,它的身子开始萎缩,食量一天比一天少,终于有一天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

    后来,西双版纳发现过多头刚出生的小象,有的已经死亡,有的奄奄一息。2002年8月尚勇保护区管理所接到农民报告,发现一头小象。小象立即被接到野象谷大象学校收养。饲养员判断小象出生20多天,经过抢救,小象的体征恢复了正常,小象每天跟着饲养员,就像跟着妈妈一样,一刻也不离开人。然而不久它开始发烧,直至死亡。后来,兽医解剖发现,它的心脏有严重缺陷。

    “我们查阅资料后才知道,大象妈妈从怀孕、生产、领小象的过程中,判断出小象有没有先天疾病,如果有,象妈妈就会毫不怜惜地将小象遗弃。”邱开培说,这是大象为了种群的生存和发展,不得已而为之,是动物界自我协调、自我控制的结果。

    象群迁移的时候

    “野象食量非常大,每头象每天要吃100多公斤植物。”邱开培说,大象没有固定的窝,它们在游走中,到什么地方想睡觉就在林中停下来,休息够了又继续走。夏天食物丰富,两三个小时就能吃饱,然后去找地方玩水洗澡滚泥巴直到天亮;冬天草枯树瘦,象群要花一个晚上才能吃饱肚子。和人一样,刚出生的幼象和两岁以内的小象,睡眠时间较长。小象困了,不分场合倒下就睡,其他大象只好守在身旁,让小象睡觉。

    1992年夏天,西双版纳勐养自然保护区的5头野象,游过澜沧江到对岸的勐海县,在那儿定居,之后不断往来于勐海县和普洱市澜沧县之间,从5头增加到10余头;5头野象到来之前,先由一头公象前来探路,探路过程中,造成3名村民伤亡。

    “当野象总量超过自然环境容量、食物供给不足时,野象就只能寻找新的生存地。”邱开培说,象群迁移的根本动因是受食源地环境变化的影响,这对人类如何为野象提供栖息地提出了挑战。

    在他看来,要解决人象冲突,首先要解决大象的生存问题,比如,搬迁保护区里的村寨,扩大野象的森林家园;依靠生物走廊,把西双版纳的森林孤岛串联起来。

    儿童文学作家沈石溪曾在西双版纳军分区工作过,他对大象也十分着迷。上世纪80年代初,沈石溪发表了一篇动物小说《象群迁移的时候》,讲述了因为地震引起象群的恐慌,象群进行了大规模的迁移。为不让象群流出国外,当地军民齐心协力成功阻拦了象群,让它们回到了原来生活的森林里。

    2011年,邱开培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这是一个纯属虚构的故事。但也许有一天,虚构故事会变为现实,这是我们极不愿看到的。”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文凌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1年07月05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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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最懂象的人讲述象的故事